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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阴雨绵绵,百无聊赖的新迩市民纷纷走出家门,迈着悠闲碎步沿最热闹的主街闲逛。街道正中,靠近一家名叫“琉蓝”的异乡人开的丝绸店旁站着一个变戏法的中年男人,此人一身素衣,面容枯槁,口中正大声吆喝:“三枚硬币三只碗,每只碗里放一枚,我把碗盖住,大伙看清楚,开始换了!”他边说边移动碗的位置,“现在只有一个碗里有硬币,猜对的人将得到十倍的钱,一次一枚,谁愿意试试?”
“俺来试试,给!”
敦实的矮个男人挤到人前,随手递过一枚脏兮兮的硬币。
“俺猜左边的。”
“选好了?”
“不变,开!”
为防止变戏法的搞鬼,矮个男人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巴掌大的白瓷碗,鼓胀的眼珠险些瞪到桌上。随着左边的碗慢慢掀开,结果很让人失望——没有。
“我来,给!”说话的是一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他早已观望许久,终于忍不住出手,“我选左边的,不,右边的,等等,还是左边的吧!开!”无论他怎样犹豫不决,变戏法的男人始终保持一副耐人寻味的浅笑。
碗再次掀开,依然没有,年轻男子摇摇头,随围观群众一并散去。
为解开谜题,他每天都来看戏法,每次支付一枚硬币,却从未猜对过。常言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一个月后,不肯放弃的年轻人终于拜入其门下,跟着变戏法的男人学了几年,学徒期间,令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师父说过的关于障眼法的一段话:
“人们都喜欢根据看到的事物去推测因果,即使道出真相,他们也未必相信,就像那三只碗里的硬币,所有人都在猜测硬币的位置,但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我从未把硬币放进去过,所以说观众们一开始就被蒙蔽了,出发点一错,后面再努力也没用,忆铭啊!你记好了,想要变出好的戏法,一定要从开头就误导观众,懂了吗?”
忆铭是年轻男子的名,全称孙忆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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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的一个暴雨之夜,靠近新迩西郊的六层独栋公寓楼前正围着一大群人,人群被黄色警戒线拦于外围。好事者们伸着脖子朝里观望,嘈杂议论声不绝于耳。没多久,两名抬着罩有银色雨布担架的警员缓缓走出公寓大门,待办案人员上车,警队离开现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楼里留下两名警员负责保护案发现场。半小时后,一名身穿皮质长风衣的高大男子从东边走了过来。
“站住,这里刚发生过命案,无关人员禁止入内!”
“两位辛苦了!我来自法医部门,这是我的证件。”表明身份同时,陌生人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张扑克大小的卡片递了过去,接过证件的警员打开电筒,开始核对。
“为什么这个点来?”
证件检查完毕,敏感警员仍半信半疑。
“还有别的案子,同事又恰好休假,实在忙不过来。”男子耐心作出解释,此时,一行人已来到公寓一楼大厅,神秘访客摘下圆帽,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细长脸,虽面带笑容,却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压迫感。
“六楼,右手边。”警员冷冷给出提示,随手将证件还了回去。
“蹬蹬蹬......”公寓的木楼梯有些老旧,脚踩在上面噪音极大。来到六楼,这名自称法医的男子先是朝四周看了看,接着才推门进屋。
房间的布置十分简单,一张颜色陈旧的红布沙发,一张方桌,一把木椅,床与客厅间仅隔了一面半开放式木墙。屋子总面积不过二十平,在靠近书桌二尺远的地板上绘有白色的尸体轮廓线,死者似乎是侧躺在地,一只手正伸往右前方。
男子意识到自己来迟一步,他们甚至连地上的血迹也清理得干干净净,想到这里,他赶紧从包里掏出相机拍了几张,然后移动位置,继续拍照。
“怎么样,有什么线索?”男子刚一下楼,看守现场的年轻警员立马凑了上来,另一名年纪稍长的警员则坐在靠墙边的长椅上,心无旁骛地读着一周前的旧报纸。
“来晚了!证据跟尸体都没有,我去警局里看看,这么晚还要值班,辛苦两位了!”他随意寒暄几句,接着便离开了公寓楼。
外面的暴雨已然停歇,月光透过浮动的薄云恣意倾洒。男子看看表,时间显示凌晨过半,除了遥远的狗吠及打更人的锣声,整座城市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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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庭!”
书记员带头,众人跟随起立,右手举起,同时默念官方誓词。
“被害人孙忆铭,男,三十一岁,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五日死于天水公寓六零三,根据现场物证及相关人员证词,决议对被告梅竹予以指控——记录时间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记录员宣读完毕,庭审正式开始。
除人满为患的观众席,在法庭正门及二楼的看台上也挤满了人,其中媒体工作者占多数。
被告席上的男人身着一套裁剪精致的西式小燕尾,左手握有一根黑色圆头手杖,身高中等,体型偏瘦,年纪约四十上下,嘴唇和下巴上均蓄有短须。只见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面无表情,既不看观众席,也不看律师与检察官。
“梅竹先生,这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凶器,您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检察官提问同时,一件沾着血迹的铜制刀具被送了上来,刀长约十五厘米,刀刃为钢制。
“这只是一把弹簧刀,变魔术的时候经常用到。”梅竹漠然地瞥了一眼物证,似乎并不在意。
“各位,梅竹先生说这只是一把弹簧刀,可在案发现场,正是这把被称为‘表演道具’的刀插入了被害者的心脏,助理,请把枕头送上来。”女助理起身,按照检察官的指示呈上皮制靠枕。
“大家看好了。”胸有成竹的检察官拿起刀,对着枕头轻轻一划,枕面被瞬间划开,白色的棉絮掉落一地。现场一片哗然,惊讶、震惊、讨论声此起彼伏。
“梅竹先生,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
待第二件证物呈上,检察官又继续往下说,“这是在死者抽屉里发现的一封信,据法医鉴定,是您的字迹,不妨让大家都听一下!”
坐在打字机前的记录员起身接信,然后开始朗读:
“友忆铭君安好!上月您亲自教授的魔术颇为成功,再次表示感谢。
为给观众最震撼的现场体验,我在弹簧刀上特意设置了一个机关,只要按一下,它就会变成真正的刀,我试着去酒馆里表演,结果大受欢迎,所有人都佩服我的勇气,因为我敢用真刀插进自己的心脏。
您知道,一般的魔术表演者根本不敢尝试,即使存在万分之一的隐患,总有一天会出意外,但我不怕,我把机关设置得极为隐秘,一般人肯定发现不了,也许有一天,我的魔术会出现意外,但在那之前,至少还剩九千多天的平安日子,为了成功,我愿意冒险!
近日灵感枯竭,总想不出新鲜套路,每经此艰难时刻,便对忆铭君倍加思念,三日后,我将亲自登门拜访。
——友梅竹书。”
朗读结束,信被交还给检察官。
“梅竹先生,信是您写的吗?”
“是!”
“您与被害人关系如何?”
“很好,他是个极有天赋的人,而且极其大胆。”
“信里提到的弹簧刀是不是这把?”检察官再次将刀送至被告身前。
“是!”
梅竹拿起刀仔细观察,接着点了点头。
“那您刚开始为何说这只是一把弹簧刀?”
“我没想到他这么聪明,居然找到了隐藏的开关,送刀就是为了考验他,没想到竟害了他!”
“您这么说太不负责任,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说完,检察官转身走向法官席。“法官大人,请允许证人出庭。”
“同意。”
法庭侧门随即打开,一名半秃顶的矮个男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名法警。
宣誓结束,检察官上前质询。
“姓名。”
“李闻斌。”
“与被害人什么关系?”
“好友。”
“您有什么想说的?”
“案发当天的上午,我曾拜访过忆铭君,他跟我说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以当众公开吗?”
“可以。”
说完,矮个男子便开始复述与被害人之间的谈话:
“梅竹是一个卑鄙无耻、贪得无厌之辈,他从我这里偷走过不知多少魔术,每次都以自己的名义公开演出,毫无疑问,他成功了!他的名气越来越响,赚得也越来越多,可我的生活却举步维艰。我不管去到哪里都会遇到他的人,这些密探们就喜欢搞些下流勾当,砸场子或买通某家店的主人把我赶走,因此我一直都找不到一份安稳工作,只能靠他接济。如果不是我,梅竹不可能有今天,可他最怕的人也是我,对他来说,我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即使不拆了,也一定要确保放在安全的地方。
三天前,我设计了一个新的魔术,可就在我做实验的时候,他突然闯进房间,逼着我写出原理,您知道,我做梦都想摆脱他的控制,但我做不到。在彻底失去价值之前,还尚能苟活,可哪一天,万一我想不出新的魔术,他一定会杀了我,一定会......”
证人慷慨激昂地转述着被害人的自白,观众席则掀起一阵愤怒浪潮,法官敲锤,现场再次恢复秩序。
“您说的是真话吗?”
“千真万确!”
“法官大人,我问完了。”
“辩方律师?”听闻法官问话,辩方刚欲起身,却又立马坐下,只见不远处的被告偷偷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拒绝。
“最后一位证人,也是最关键的证人——天水公寓的门房。”
走上证人席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十分朴素,弯腰驼背,看人有些费力。
“您亲自对警方说过,在案发前一小时,有个男人曾找过被害人,请问,是他吗?”检察官指了指梅竹。
“是他!是他!检察官大人。”
“您眼神如何?”
“每天都看报纸,好得很!”
“如果说谎,可是要定罪的。”
为了让老头的话更加可信,检察官假意威胁。
“人老了,可眼睛还没花,就是他!”
“法官大人,我问完了。”
检察官回到座位,转过头,得意地看着恼怒的辩方人员。
审讯过程中,辩方律师的话极少,每当其想要起身反驳时,都会被梅竹悄然阻止,于是指控现场就成了一边倒的局势——他一定有罪,证据如下:
一,凶器。
二,亲笔信。
三,两名证人。
四,充分的杀人动机。
庭审当天,那名曾去过案发公寓的法医也出现在了法庭上,他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靠近过道的位置。
一星期后,法庭宣判:被告人梅竹,谋杀罪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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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的天气似乎特别适合这座干燥的北方城市,站于高处俯瞰,尽是灰茫茫的一片。
在靠近新迩南郊的公共墓园外出现了一名身穿浅咖色风衣的高大男子。他怔怔地站在园区入口,仰头驻足,过了好久才缓缓走入墓园,最终停在右区第三排左手边第七座墓冢的位置。他面前的石碑上写着几个大字:蒙受苦难的天使丁小艾。
墓像上的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岁,浅色斜襟衫,短发,鸭蛋脸,左眼角有颗淡淡的痣。
“小艾,负心人死了,你也安心了吧!”他双手扶住墓碑,屈膝而泣。
“等到梅竹被枪决的那一天,我就去下面找你。”记者边说边把花束放于碑前,“你知道吗?我罪孽深重,为了复仇,害死了一个人。他本是无辜的,请一定不要恨我,因为一切都是为了你,一定不能恨我,一定不能......”他的话尚未说完,天又下起了雨。
“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过去!”神秘男子用手揩去墓像上的水珠,撑着伞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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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这座灰色城市三百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座靠山小镇,镇上居民不过千户,这天,突然从外面来了一封急信。
“妈,您的信。”穿棉袄的小女孩大喊着跑进屋里。
“谁写的?”
“不知道!好像是哥哥。”
“哥哥!你说的是忆铭?给,把这个拿给邮递员,去,快去!”支开女儿后,她赶忙进屋读信。
拆开信封的瞬间,一张白色的纸掉到了地上,她捡起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新迩银行15万元,女人被吓坏了,连忙打开信纸,以下为信上内容:
“亲爱的母亲,当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我有罪,我辜负了您的所有栽培。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走出小镇,想出人头地,这样您和两个妹妹就再也不用受苦,为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拼命学习,以为努力就一定有回报,可当我来到所在的城市,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我没有朋友、无亲无故,也不清楚该去哪里。亲爱的母亲!我过得很不好,我曾无数次地想过回家,可我怕,我怕看到您失望的眼神以及邻居们的嘲笑,您的儿子,一个堂堂的高材生,竟然一文不名地回家了!我无法忍受此般对待,于是留了下来。
我卖过报纸,替人看过门,有时还会去到有钱人家帮忙跑腿,虽收入微薄,却也能勉强度日,因为我相信将来一定有机会。我等啊等,等啊等,这一等就是六年。六年后的我依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未来一片黑暗,我完全没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那时候我也曾想过回家,可我怕!怕你们被嘲笑。
偶然的机会,我拜了一位街头高人为师,那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七个年头,我一边工作,一边研究魔术,只希望能靠着魔术来改变自己的处境,但我错了!越是光鲜亮丽的生活,其背后越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心酸,我花费大把的时间学习到的技艺,却根本没有施展机会。在普通人眼里,我只是个变戏法的,他们根本不明白魔术本身也是戏法,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罢了。
变魔术的第三年,我遇到了一个叫梅竹的人,他几乎是用恭贺的态度与我结识,他不断地夸奖我的魔术,甚至还愿意提供一笔钱来供我研究、学习,因为他也是个变魔术的,但他早已小有名气。我相信了,然后开始钻研魔术,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来一次,同时要求我汇报研究成果,无奈之下,我只能出卖自己的作品。这段畸形关系维持了快三年,直到那个男人出现。
他说自己是一名记者,十分了解我的糟糕处境,为取得我的配合,他开出了一笔天文数字,您知道,我爱您,母亲!只要有了那笔钱,您跟妹妹们都能生活得很好,而我也能从梅竹的手里解脱,这笔交易很划算,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出于先前的承诺,具体细节我不能透露,但您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死对我来说是一种恩赐,太累了!亲爱的母亲,请帮我向妹妹们告别,有空的时候,就去父亲的坟前把信烧给他!
——儿忆铭书。”
女人读完信,一把摔坐到地上,宛若失了魂。
“妈怎么会失望呢?儿子啊,他们爱嘲笑就笑吧!我替你扛着,妈替你扛着,可是你......啊啊啊......”过度的悲伤堵塞其声带,女人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她想哭却哭不出来,于是变成了干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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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法医本名秦昭,正是这起案子的始作俑者。还记得那个死去的女孩丁小艾吗?她是秦昭最爱的女孩,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
秦昭与丁小艾青梅竹马,同是生于这座城市,因性格内敛,他的朋友极少,而丁小艾则天生热情,无论他如何悲伤、抑郁,她总能轻易地治好他,比如扮鬼脸、讲笑话或唱歌,某种程度上来说,秦昭依赖丁小艾,看不到她的时候,就像没了太阳一样。
直到秦昭十八,丁小艾十七岁,两人都没有分开过。可孩子总要长大,少年们终将离家,再美好的童年也只能埋在时光里。
丁小艾天生善良且十分轻信于人,在她二十二岁那年,偶然遭遇了命中的诅咒——梅竹。他当时已经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台上风光无限,台下风度翩翩,坐在观众席上的丁小艾刹那便迷上了这个聚光灯下的耀眼男子。为结识梅竹,她特意在那家叫做“千面”的魔术馆里找了一份工作,渐渐地,梅竹竟注意到了她。
对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小姑娘们都过于稚嫩,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孩容易上钩,私下里做了许多暗示,没过一个月,两人就住在了一起。为保护自己的名望,梅竹特别强调一件事:不许公开他们的恋情,否则立马分手,她哭着答应,转头就抛到了天边。
对于名人来说,花边绯闻尤其致命。腻烦了的梅竹为摆脱丁小艾,故意制造出轨证据,借此将她彻底抛弃,此时,丁小艾已怀有四个月身孕。
当秦昭赶到医院时,她早已闭上了眼睛。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为了名节,不得不请私人医生流产,因卫生条件所限,她不幸感染,没坚持半年就病逝了。有好几年,秦昭一直都不知道丁小艾的去处,直到她的父亲通知,他才连夜赶回新迩。
病床上的丁小艾骨瘦如柴,曾红润的可爱脸蛋如今就像瘪掉的苹果一般毫无生气。这些年,他一直都想着她,可丁小艾却故意隐瞒行踪,生怕自己的丑事露了出去。
丁小艾病逝当天,失控的秦昭曾跑到“千面”魔术馆将梅竹狠揍了一顿,事后被行政拘留,关了一星期。出狱后,他心中的恨意日盛,于是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你是孙忆铭吗?”
“正是。”
“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谈。”
“你是谁?”
“一个能帮你解脱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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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狱前,梅竹与妻子成功离婚,然后破了产。
早在一年前,他的魔术馆就因为经营不善而欠了一屁股债,只要他活着,他所有的财产都会被抵押,而如今,他犯了谋杀罪,妻子的离婚请求显得既合情又合理,在破产之前,他的家人得到了一半财产。
三个月后,梅竹被枪决,同一天,秦昭饮弹自尽。
“人们都喜欢根据看到的事物去推测因果,即使道出真相,他们也未必相信,就像那三只碗里的硬币,所有人都在猜测硬币的位置,但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我从未把硬币放进去过,所以说观众们一开始就被蒙蔽了,出发点一错,后面再努力也没用,忆铭啊!你记好了,想要变出好的戏法,一定要从开头就误导观众,懂了吗?”
你,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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