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的灰度理论，已经热闹好一阵子了。
单纯从词语出发，貌似新颖。但究其实质，话题的本原却是古老。简单地从本土文化理解：融合并创新了中国传统的儒释道文化，势必惹恼很多正进化着的国人不舒服；从西方哲学理论来挖掘，可能会引起爱国文化的群体仇视。华为人自己却说，理想主义+实用主义+拿来主义的思维方式，注定了华为文化的非中非西、非驴非马。
灰度理论的核心在于灰度。灰度是由黑及白的过渡色，就理论色系而言，过渡色共有256个。灰度理论主要用于图像系统譬如摄影、绘画的色调处理：在黑白之间要有灰度，直接由黑及白、由白及黑，将会带给视觉上的颠覆感觉。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习惯将黑白色隐喻为是非对错，灰度理论用于人性，就要允许有非对非错、非是非非的存在，所以任正非大讲常讲中庸。
灰度理论的着眼点，既有人的自我舒张，也有管理的组织黑洞。任正非所要做的就是，将这种灰度所代表的暗能量，明目张胆地置于阳光之下，方法是自我批判。它不是文革式的运动，而是亦如艺术创作中的留白，而是开放、宽容和妥协。当然，仍有有限性，无原则终究是放纵。其目的就是预防、矫正、创新、变革，民主生活会成了自我批判的阵地。战略、人，都可以灰度，多些辩证分析；战术，也可以适当灰度，随机调整。
之所以称为灰度，那是因为256级的色彩度，不能直接评判为黑和白。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灰度，包括语言、行为、心理；我们每一个单位也都有各自特点的灰度：儿子即将参加工作之前，我与他谈了一件事：当你在单位的食堂进餐时，可能会有这样一种囧事，你端着盘子无处可坐，不是因为没有空位，而是因为空位桌面上，满是残羹冷炙，你左眼扫一扫桌面，右眼扫一扫盘中美食，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的食欲，骤然退却甚至有种呕吐感……
事实上，在公共食堂就餐后不收拾桌面的行为，对于单位而言，可能因为达不到规则级别，或管理者没有纳入需要管的视域范围，我把它视为组织的灰度空间，至少在我历经的单位里，似乎没有一条约定成俗处罚这种行为的规则。对于个人而言，则完全是只顾自己方便而不顾他人的行为，但在社交行为规则、治安处理或法律上，没有评判规则，只能在道德上加以评判，而且只能在心里，因为脸面无从现场批评，我把它视为施行者的灰度行为，或者从性格或人格上，批注三个字：太自我。
自我，一个古老的热门话题，长期盘踞人的主导地位，作为人性的唯一规则，也成为西方自由政治的唯一理论工具，霸道、神圣不侵犯。但因哲学和心理学长期纠缠不清，直到1890年，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才将自我从哲学领域里拯救出来，拥有了心理学意义的概念：自我是个体所拥有的身体、特质、能力、抱负、家庭、工作、财产、朋友等的总和，将自我分为纯粹性和经验性，自我的政治属性开始削弱。
在任正非的管理哲学里，原本既是心理学也是哲学的自我一词，通过现场批评方式，把心理的灰度，置放在了阳光之下，完美地激发了人性，刺激了管理，递延出了社会学效应。在我看来，这是一场艰难的事情，在公权和私权严格区别的西方哲学里，本质体现私权的自我，彰显独一无二的人性观，别说批判，就连开放这个过程，在学术上也历经了几千年。
直到精神分析学派弗洛尹德，从人格研究出发，把人格分为本我、自我、超我，本我即生物本能，自我即理性约束，超我即完全道德化。1968年， 美国“新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学家埃里克森，在弗洛尹德的基础上，自我开始回归人的属性地位，提出了心理社会发展理论，认为人的自我意识发展持续一生，包括八个阶段，即：童年四个阶段、青春期一个阶段、成年期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存在一种危机，或称矛盾、冲突。对危机的积极解决，有助于自我力量的增强，有利于个人适应环境。
当胡塞尔把现象学理解成严格科学时，自我的命运开始一波三折，甚至变得玄妙起来。因为回到事情本身，意味着现象都是自明显示，或自身被给出；因为悬搁，事实的真相只能在于自我意识无法触及的领域；因为要还原，不能接受任何预先给定的事情本身，哲学或心理学长期盘踞的、具有社会化性质、体悟真相的自我永远在路上，与此同时，事情本身也成为一个无法抵达的黑洞……
好在胡塞尔在五十多年的哲学研究征途上，不断否定和确认，从《逻辑研究》，到《笛卡尔的沉思》，再到《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从描述心理学方法，到现象学还原和先验自我，再回溯到生活世界，对自己的唯理智主义进行了自我批评，认为现象归结为“生活世界”，而不是自我的创造物。
胡塞尔的贡献不在于悬置了自我，而在于追溯事情本身或本原的精神。无论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还是让·保罗·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无论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还是莫里斯·梅洛·庞蒂的《意义与无意义》，都在填充着胡塞尔留下的黑洞，将胡塞尔的纯粹意识或先验自我，再一次回溯到人的具体生存和实践领域。
不容置疑的是，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让高居庙堂的传统哲学日常化、生活化。不管承不承认，现象学的生活转向，直接影响到哲学、心理学、美学、历史学、自然科学等诸多领域，一场生动的现象学运动在全球范围内拉开了序幕，但政治、经济、管理等社会科学的存在，让生活世界回到事情本身，成为一个永远望不可及的梦。
幸运的是，现象学的意义，在于将自我这个古老的概念悬置之后，逐渐落地，并能描述看得见的生活现象，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变化：它让我们看到了斯蒂芬·威廉·霍金，他对人类的未知领域，用描述的方法，呈现出了科学领域的自然世界；看到了莫里茨·盖格尔，他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世界里，让我们感受到了《艺术的意味》；看到了雅克·德里达，他从自我的同一性研究中，发现了他者（以下称为他人）的意义，即自我以外的一切人与事物，用解构的方法，打开了自我的外部与外在性，让海德格尔的不可能性，成为不可能的可能，包括我们日常生活中被动性经验的话题，诸如爱、死亡、宽恕、公正、友善……抽象的哲学，通过解构，直接实践于政治伦理，包括主权与自由、民主与公民，边界和民族……正在破坏传统的西方文明：肯定和保留差异，承认并尊重他人。
历经了如此丰富的学术变革，哲学意义上的自我，开始撕下神秘的面纱，回到人的身上，融入百姓日常生活，也就有了可供评判的理论依据，在此基础上，灰度理论的自我批判，在哲学的历史长河里，真正地经历了生死涅槃：从自我的哲学共性到心理个性，从内在属性到社会属性，从自我悬置到个性存在，从结构解释到他人差异……我们突然发现，在尼采觉醒现代意识之后，西方哲学里，有关自我的概念和理解，在不断打开，逐渐融入社会化因素，逐渐与他人共存……
这种共存运用在管理学上，任正非用传统文化解读：“实现无为而治，不仅是管理者实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长期修炼，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价值评价体系的正确导向，如果我们的价值评价体系的导向是不正确的，就会引发行为英雄化。行为英雄化不仅仅是破坏了公司的流程，严重的还会导致公司最终分裂。”行为英雄化，是中国式解读，在西方哲学的字典里，无疑就是自我的无限膨胀。
共存是有代价的。华为的自我批判，实际上也是一个对自我封闭的内在意识进行解构的过程，让心理个性开放，以获取他人的宽容和妥协，反过来获取肯定和保留自我的差异、承认并尊重自我的目的，当自我和他人都能拥有一个开放、宽容和妥协的自由空间时，埃里克森预设的自我意识八个阶段的危机即矛盾和冲突，就会得以积极解决，从这个层面出发，任正非的灰度管理理论，具有存在的合理性，或者说具有一定哲学或心理学理论基础。
共存也是有条件的。自我的本质具有排他性，每一个他人也同样具有较强的自我舒张意识。在日常生活世界里，各种现象交叉并存，有着无数个自我和他人共存的自由空间，而且都在不断变化着、相互干扰着。而且，生存在自由空间的自我和他人，随时面临内部打破或者外界力量扰乱的风险，矛盾和冲突可能出现颠覆，以至破坏自我、他人或自由空间的环境，这就需要一种更强的力量来疏导。在华为的自由空间里，外界把这种更强的力量，总结为强有力的领导团队。
在丛林如云的企业领导团队中，华为并不一定是最好的，但却有非常个性的历史轨迹。也许我们已经发现一个现象：任正非的灰度理论，在众多企业管理经验中，陷入了既热闹却又不敢轻易复制的怪圈。某国有银行开发了一个员工行为管理软件，出台了一项规定：每人每月在系统内必须录入他人违规违纪行为，否则便要绩效扣分，通常把它称为无记名举报，执行数月，笑话百出……营造批评揭短或监督氛围，本无可厚非，但与华为相比，只能说是东施效颦，根本原因在于，这个团队组织，首先是自我的，这个灰度理论，也是系统的，譬如：军队文化、自我批判模式、由繁入简的流程模块、历经20年磨砺的华为基本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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