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没有上大学的年轻人多数是去往工厂打工，或者从事建筑行业相关的体力活，他们每天长时间地劳作，却以最缓慢的速度进行着财富的积累。他们拥有的资源太少，可奋斗的地方不多，他们的终极梦想都是“做生意，赚钱”。
江熹看似走了一条不同常人的路，然而，他和其他人又是何其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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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哥，我得回去码字了。”江熹说。
“嗯嗯，好的，好的。”我看了一下时间，我们差不多聊了2个小时了。
我有点过意不去，补了一句，“不好意思，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
他说，“没事，没事。”
这是我跟江熹聊得最久的一次，他太忙了，每次都以那句“我要码字去了”匆忙终止聊天。
江熹是我同学的弟弟，他从2012年开始写网络小说，到现在写了五百多万字，其中有至少一百万字是在网吧写的。他白天工作近10个小时，晚上回到出租屋码字。他的生活单调而有规律，每天就是上班、写文,上班、写文,上班、写文……他现在的写作节奏是工作日日更六千字，周末日更一万。
他第一个小说写了60多万字，拿了2000元稿费；第二个小说写了40多万字，由于成绩太差，没赚到一分钱。
他说，现在开始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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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周末，我看到他在朋友圈连续发了几条消息，说，失眠、思绪混乱、烦躁、没感觉云云，于是便跟他聊了起来，一聊聊了两个小时。
跟江熹认识算起来有十年了，但我们只见过一次。他哥哥江伟是我高中同班同学，之后上了同一所大学，在不同的院系。有一天，江伟突然叫我去吃饭，说他弟弟来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搬到校外住了，原因是他弟弟要在他那住上一段时间。
第一次见江熹，他看上去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一脸疲态，黑眼圈很重，看上去比江伟还沧桑（江伟本来就显老）。江伟说他弟也是个重度金庸迷，叫我过去跟他交流。我跟江熹聊了一会金庸，问他最喜欢金庸哪一部小说，他说《笑傲江湖》，“我最羡慕令狐冲，好想能像他一样潇洒如风，自由自在。”
我说看了金庸的小说之后，是不是也很想自己写一部？他说，是。
他说话很轻，语气有一种不自信的退缩感。
江伟告诉我，他弟弟得了抑郁症，在深圳打工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失眠。他把他叫过来学校住是想让他来放松一下，感受一下大学的气氛。江熹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上大学是他的一个梦想。
江熹极度内向，在深圳打工的时候，几乎不跟同事、室友交流，除了看书就是写东西。有一天，打工的室友拿出他写的东西在宿舍大声朗读，引发嘲笑，一下刺激到了他。他辞掉了工，回到了家，开始整夜失眠，抑郁由此产生。
来到江伟那儿之后，江熹的病情并没有缓解，失眠依然折磨他。他也不愿意去校园里散心，整天蜷缩在出租房看金庸的小说。江伟知道我也是金庸迷，于是叫我过去跟他交流一下。
一个多月后，当我再去找他的时候，江伟说他已经回家了。从此我们再没有见过面，我也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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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5、6年过去了。2014年初的一天，江熹突然加我qq，问我是不是在写网络小说，成绩怎么样。我那时候刚刚开始在起点中文网连载一个校园小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才写了几万字。我发了链接给他，他说才写这么一点就A签了，好厉害。
不出所料，他也在写网络小说。点开他的链接，我有点吃惊，他竟已经写了上百万字了。我看了他的阅读量和订阅数，数据很惨淡，甚至还不如刚写不久的我。我问他写什么时候开始写的，他说写了一年多了。“有没有赚到稿费？”他说,“没有，这个需要熬。”
那段时间，媒体上经常刊登XX写手通过写网络小说年入百、千万这样的新闻。2013年3月22日，湖南卫视《天天向上》栏目把2012年第七届网络作家富豪榜前四名作家请到了节目现场。
“唐家三少，31岁，版税3300万；我吃西红柿，25岁，版税2100万；天蚕土豆，23岁，版税1800万；骷髅精灵，31岁，版税1700万。”
节目播出后，鼓舞一大批文学爱好者投入到网络文学写作中去。在一个网络写手群里，很多人说因为看了这期节目才开始写网络小说的，我经常看到有人以南派三叔、唐家三少等人为榜样来激励自己。
我没有看过这期节目，但肯定有受到类似新闻的影响，我猜江熹也是。对于我们这种有点内向，又不善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的人来说，如果能通过写作来养活自己确实是一件极具吸引力，很值得去尝试的事情。
初次试水，我竟然异常的顺利。在起点中文网写到三万多字的时候，平台就给我发签约通知了。签约后，文章很快就上架了，这就意味着可以赚钱了。
江熹在一个小网站发文，连续申请签约被拒3次之后，终于在写了2、3十万字之后签约了。他说，当时高兴极了，“被拒的感觉令人崩溃，终于踏进这个门槛了，更文更有动力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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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签约只是开始。要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只有不停地写写写，千万不能断更。作品上架之后，每千字大概1-2分钱稿费（假设某个章节3千字，一个读者阅读了这个章节按1-2分钱稿费算可以产生稿费3-6分钱），还要与网站五五分成，更有甚者是三七分成。订阅量是衡量一个网文作者成功的唯一标准。
而此时的江熹，写了近百万字，200多个章节，阅读量才一、两万，平均下来一个章节的阅读量可能只有2位数甚至个位数。订阅量就更少了，以起点中文网为例，每个章节10000订阅量，作者才能拿到分成100元稿费。
“赚钱的只是金字塔顶端的少数人，90%以上的网络写手充当炮灰。”知乎上一位扑街多年的网络写手如是说。
订阅量上不去对一个作者的打击是致命的，它意味着你的劳动毫无价值。出于兴趣去写网络小说的人很少，大家写网文都是想赚取稿费，期望着有朝一日成为像“唐家三少”那样的大神，走上人生巅峰。一般初期写手都是兼职，发展好的话可以才会考虑全职做。
即便一开始有人是因为兴趣写作也会被日复一日的更文与煎熬磨灭殆尽。日更三千是最低要求，写网络小说更像是一项旷日持久体力劳动。
短暂的兴奋和新鲜劲过后，我很快就断更了。尤其是在设置付费阅读之后，阅读量骤减，订阅量寥寥无几，写作的动力一下泄了，多米若骨牌式的溃败势不可挡，我的第一本网络小说就这样“太监”了——写了15万字左右，收益为0。
这时，我想起了江熹那句话，写网文，要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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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江熹又回到了深圳打工，做仓库管理员，每天工作十余小时。由于没有电脑，他只能下班之后去网吧写，每天晚上写到十一点左右回去，“坐在公交上都在构思情节”。他第一本书是一个武侠小说叫《六扇风云》，60多万字，全是在网吧完成的。
第一本书完结后，网站给他发了2000元完结奖励，由于成绩太差，基本上是0分成，用他们的行话说叫“扑街”了。尽管如此，江熹依然很兴奋，这是他第一次拿稿费，他用这笔钱给他妈妈买了礼物。
他在《完本感言》里这样写到：“书完结了，我的心陡然轻松了下来。因为不用，每天下班后，晚上赶稿更新了，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实际上，他并没有休息，2天后就开了新书——《不朽帝皇》。他放弃熟悉的武侠路子，开始写网文中最火的类型：玄幻。在写到40多万字的时候，由于网站变动（当时他在17K小说网发文），连完结奖励都被取消了，他只好匆匆结尾。最后，这本书一分钱稿费都没有赚到。
江熹连续在网吧写了100多万字，最后只得到了2000块钱稿费，除去上网的费用几乎所剩无几。他并没有放弃，虽然他偶尔会在网站上写下一篇小文发泄内心的苦闷，多数情况下他依然在鼓励自己坚持下去，“我会继续奋斗，因为我要改变自己的处境。我不能总活的这么狼狈，就算是输，我也要输在冲锋的路上。我也许是一个废材，可我有着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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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熹继续孤独地熬下去。他更换了网站，选择当时刚兴起、风头正劲的创世纪中文网，开始了他的第三本书——《神皇帝君》。他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写一个小时后上班，晚上下班再写两个小时睡觉。他像是一台码子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更新，一章一章地上传文章，字数如潮水般往上涨，成绩却一直波澜不惊。
《神皇帝君》写了近110万字，365个章节，总阅读量才4.2万多点，总人气不足2万，也就是说，这部百万级大作又“扑街”了，最后只能拿个几千块的完结奖励。
《神皇帝君》完结，已经来到了2015年9月份了。那时微信公众号等新媒体平台正如日中天，网络小说网站读者流失严重。由于网络小说门槛低，知乎上有人戏谑地说，现在写网络小说的比读网络小说的人数还多。江熹也感叹:“写网络小说竞争越来越激烈，出头越来越难了。”
写到第四本书《百战天帝》的时候，江熹终于有了一些起色了。《百战天帝》首发于掌中文学网，连载于安卓读书和畅读书城，还被创建了百度百科。在百度百科词条中，江熹被介绍成是“掌中文学新生代的新锐作家”。
《百战天帝》最后被网站以千字十余元的价格买断，也就是说，最后书的成绩已与作者无关，作者只能通过增加字数来让自己的收益最大化。《百战天帝》江熹最后写了612个章节，总字数高达227万，整本书下来，江熹所得稿费3万多元。
与传统小说相比，网络小说通常被认为是不入流的文学，甚至是文字垃圾——没有营养，毫无文学性和思想性，一味地追求剧情刺激，胡编乱造，堆砌文字。江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不敢承认自己是文学青年。
微信等网络公众平台兴起之后，自媒体平台对原创文章需求量很大，为迎合网络读者的口味，文章质量要求与传统出版相比大大降低，鸡汤文、疗伤文等情感按摩文章泛滥且极具市场。不少平台单篇文章开出的稿费可能比江熹写一个月（至少10万字）所得还多。
我问他，有没有考虑写点小文章，持续输出的话，也可以赚不少稿费。他说，他的文笔不行，思想达不到高度。我跟他说，现在网络上那些鸡汤文都没有思想的。他说，我试试。
他向一些平台投了几次稿毫无音讯之后，就放弃了，继续老老实实地写网络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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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伟说，江熹从小就极不自信，他没有任何技能，只会看书和写东西，“他是没有办法才走写网络小说这条路”。在第一次拿到稿费的一刻，江熹说：“有一种获得了一个额外生存技能的欣喜。”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们都是来自农村，没有任何背景，只身来到大城市，面对这个与乡村迥然不同的世界，茫然四顾，不知所措。我们都内心敏感以及对未来感到不安，我们只能依靠最笨拙的方式吃力地生活着。
现在江熹已经开始他的第五本书的征途。新书刚开没多久，有了前面四本书的积累，他和编辑争取到了保底价，作品被网站保底买断，每个月能获得保底工资5、6千，成绩好另有分成。这超过了他在深圳工作多年的工资，他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话也多了起来。
跟他聊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兴奋和满足，尽管要拿到这笔稿费也不轻松——每月更文字数不低于10万，不高于30万。不过，日更万字对现在的他来说以不算难事。
“我现在很享受，势头还行，所幸坚持下来了，而且会一直坚持下去。”他说。
在我的家乡，没有上大学的年轻人多数是去往工厂打工，或者从事建筑行业相关的体力活（比如，搞装修、做泥水匠），他们每天长时间地劳作，却以最缓慢的速度进行着财富的积累。他们拥有的资源太少，可奋斗的地方不多，他们的终极梦想都是“做生意，赚钱”。
江熹看似走了一条不同常人的路，然而，他和其他人又是何其的相似。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也没有任何退路，我能坚持得下来吗？
再过两年，江熹就到了而立之年，他没房没车，没有女朋友，没有娱乐活动，甚至没有真正的生活，但现在，他有了希望。
他会一直写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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