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道岭:牛轭岭

作者: 弘虫 | 来源:发表于2019-05-13 10:57 被阅读125次

    先后陈有两道岭,村南有道岙子岭,村北有道牛轭岭。

    岙子岭名气不大,倦缩在同样也叫岙子岭的自然村里。牛轭岭就不一样了,在枫湄公路西拓之前,牛轭岭曾经是那样地耀武扬威和咄咄逼人。因为它霸占着枫湄公路大约一公里的长度。

    牛轭岭,顾名思义,像牛轭一样的岭。在我们这一代,“牛轭”这个词用不着多费口舌,望文即能生义。但现在不行,现在农村连牛都难得一见,更别说是套在牛脖子上的牛轭了。时代变迁速度之快,在“牛轭”这个词上充分体现了。所以我现在写到牛轭岭时,不得不好为人师,先进行词语解释。

    牛轭,耕地时套在牛颈上的曲木,是牛犁地时的重要农具,与犁铧配套使用。牛轭状如“人”字形,约半米长。耕田时候,把牛轭套在牛脖子上。牛在农民的鞭策下,死命地向前挣扎行走,身后的犁铧也随之向前移动。因此,牛轭算得上是农具里最残忍的物件之一,它拖累了牛的脚步,它让牛步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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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自行车代步、手拉车(或独轮车)拉货的年代里,牛轭岭就像武松上景阳岗碰到的那只老虎。不知道它曾经让多少路人心生畏惧,也不知道它曾经让多少拉车人像牛耕田一样,步履维艰,挥汗如雨。

    以前,枫湄公路穿村而过,就像先后陈的一根大动脉。绕过后陈,就正式进入牛轭岭地段了。牛轭岭从后陈开始蓄势待发,中间曲曲弯弯,缓缓升高,越过岭头,一路蜿蜒,拖泥带水,直到九里村口。

    以牛轭岭为界,南是先后陈,北是九里。以前分属两个村,现在则合并成一个了。这样合并也有道理,如果将牛轭岭看作一根扁担,那么它一头挑着先后陈,一头挑着九里。九里毕竟是个小村,所以村庄撤后就成了先进村的一个自然村。

    我的小学,是在后陈的一个祠堂里读的,其实就在牛轭岭脚。但那时候其实很去牛轭岭。只有春天采茶,冬天斫柴,因为要去九里,才有机会跟着父母去翻越牛轭岭。可能是眼睛里装的东西实在多了,现在再看到牛轭岭时,并不见得它有多少坡度,但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它竟是危险的代称。譬如我当初骑自行车去牛轭岭,除了要有力气踏车上岭,还要提心吊胆着下岭,万一刹车不灵了,那就只能飞驰而下,横冲直撞。而问题是,那时候的自行车刹车总是不灵。

    在接近牛轭岭头的西侧,曾经有参天大树,我记不清是一棵还是几棵。树底下还有一排大队屋,一个小园,我也说不清当初这个场屋派什么用场。但有一件事始终记得,比我年长的人也一定记得,当年我们新庄的绍林,就是死在牛轭岭的。确切的说法,是从牛轭岭的大队屋里摔下来的。因为绍林是泥水匠。关于那天中午的一个画面,依然刻在我的记忆里:堤埂上冒出一群人,他们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死人,他们把门板抬到了新庄,然后我们屋前是一片哭声,因为我家在绍林爷爷的屋背后……

    小时候不常去的牛轭岭,现在却成了我时常涉足的地方。牛轭岭没有变化,变化的是牛轭岭的东西两侧。西侧,与枫湄公路之间,新开发了新村,这里聚集了一片别墅,凡村里条件好的人家,都在这里买地建房子了;东侧,是与石敢山相连的丘陵缓坡,这里辟有另一个“新农村”——公墓。我发现这个“新农村”的发展速度很是惊人,我的外公外婆和阿叔阿伯,在最近的四五年里竟不约而同地在这里汇集。

    人生其实也是一道岭。以中年为界,之前是上坡,之后是下坡。我现在走的就是下坡。下坡的畅快,不是爬坡之后的休憩,而是时光在加速地飞逝。中年以后,我的长辈们一个个离世而去,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成长是多么的艰难,那似上坡;而老去是多么的容易,那似下坡。现在我距离死亡,只剩下父母这最后一道屏幛了。

    村里当初为公墓选址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这道牛轭岭,竟是人生大道理的一个隐喻。

    牛轭岭的名气只停留于附近村民的口头,它的名字不见于经传。

    我年少时,也曾听过王冕学画的故事。也曾翻过牛轭岭,站在九里附近一只茶山上时,傻傻地想象王冕,猜想他在哪个荷塘学画,猜想他的老家会是哪个位置。那时候我还不懂,不知道九里是王冕的隐居地,其实他学画根本不在九里。

    但是有一天,我竟把九里先生王冕与牛轭岭联系在一起了。因为我看到了王冕一首题为《虾蟆山》的诗。这首诗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春风吹船著牛轭,扶藜直上山之脊。山上老石怪且顽,皮肤皴皱苔花碧。我来不知石有名,拊摩怪状心亦惊。野人指点为我说,此物却是虾蟆精……”

    (春风吹送着我的船只,慢慢靠近一个叫牛轭的地方。然后,我下了船,扶着手杖径直往山上爬。山上有一块古老的石头,长得稀奇古怪,牢固不可动摇,它的身上满是皱纹,上面还布满了碧绿的青苔。我因为刚到这里,不知道这块石头还有名字,在抚摸它奇怪形状的同时,心里还生出一些害怕来。这里的农夫告诉我,说这块石头原本是蛤蟆精变的……)

    先后陈和九里两个村里的人,但凡看到“牛轭”这两个字,一定也会像我这样,自然地将它与九里联系在一起,并以此证明王冕隐居九里所言不虚。

    翻过牛轭岭,现在是低洼的农田,但早在元代却属古泌湖,是湖水而不是湖田。王冕当年撑船来到牛轭岭,再由牛轭岭到九里山,自在情理之中。而王冕所谓的虾蟆山(长得像癞蛤蟆一样的山),就是九里山南面、先后陈东面的“石敢山”了。却原来,早在元代,石敢山上那块黑乎乎的岩石,竟是虾蟆精变的。

    但是,当我读了两年的王冕,我发现是我自作多情了。

    王冕诗歌《虾蟆山》,原本在诗题下还有一条注,注曰:“在海口,石状如虾蟆,前古传言为太仓之耗,令下凿去石口,其衅遂消然,此怪事非吾儒所道,比兴赋之以记时事云。”此海口不是海南省的海口,而是指海边。王冕是根据蛤蟆石的一个传说来讽刺时事,他诗的后半部分翻译出来很有意思,颇具正能量:

    传说蛤蟆精曾偷吃了京师大仓库里的粮食,损耗中原长达整整三百多年。吏部大官员洞察出它在背地里捣鬼,而且性质十分恶劣,于是命令役丁打烂了它的嘴,切断了它的脚,将它变成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至今仍高高耸立在小土山上,让它在雨里淋,在太阳底下晒,也没有人来喂养它。树根穿透它的屁股,毒蛇钻进它的肚子,乌鸦在它背上啄咬,狐狸在他头上拉粪。牧童时时在它身上放野火,农夫和樵夫在它身上愤怒地敲打和砍伐。自从它致残坠落后,就再也不能行走了,从此,人们看见它就朝它吐口水,听见它的名字就在背地里狠狠咒骂。蛤蟆啊蛤蟆,你原本就不是什么朝廷大官,你没有功劳怎能享用上天的厚禄。但如今这个世道,这样的蛤蟆到处都存在,天官为什么不诛杀它的同族呢?你看现在的蛤蟆,它们自以为是,喷发出臭恶的气味,还上天去偷吃天的眼睛(太阳和月亮,指日蚀和月蚀)。吃完了百虫还不想停止,又装模作样地鸣叫,以取悦人们的心情。江南三月,河水上涨,你们或长成青色,或长成紫色,争着在水里上窜下跳。渔夫手持鱼杆对你们敢怒不敢言,猎户拉开了弓箭也只能心生愁闷。老人与孩子禁不住引吭悲歌,田里有无穷无尽的蝌蚪正在生长着啊。

    当然,我肯定此“牛轭”非我们村牛轭岭的“牛轭”,还不止原本的一个“注”。还因为,我知道在王冕眼里,他对隐居地的要求还是相当高的,他中意的是绍兴玉笥山一带(香炉峰附近)的幽谷深林,他在诗中不止一次地表达对那里的向往。我还知道,王冕娶妻生子后就卖掉了栎桥的老房子,然后举家迁移到了绍兴,从情理上说,他晚年隐居如果要重返故乡,必然选择栎桥而不是枫桥。如果我们认定枫桥九里是他的隐居地,那就是承认王冕的眼光与智力都出问题了。

    如今,枫桥九里就是王冕的隐居地,已然成为民众的共识。但史学界从来没有达成一致的认识。我也身陷其中的争论。但我已经历了由相信枫桥九里到坚信绍兴九里的大转折,其中的原因不是被谁说服,而是我发现了其中更深的“秘密:是《光绪诸暨县志》大“做”文章的结果。史书都是人写的,写书人都是有偏爱的,因偏爱而故意为之更是难免。“枫桥九里是王冕隐居地”即源于此。

    我这么说似乎与牛轭岭相距甚远,其实我还是为了这道牛轭岭。既然民众认同我们村的九里是王冕隐居地,那么牛轭岭的文章还是值得一做的。我在《王冕隐居九里山再考》一文中,我写过这样一段话:

    “其实,说王冕隐居地在枫桥也可以,说王冕隐居地在绍兴也无妨,承认前者是尊重民意,承认后者是尊重历史。王冕隐居地的争议,说到底,落脚点最终或是为了获得文化旅游上的名人效应,为古镇开发或文化旅游寻找说词。而现实是:时至今日,绍兴并没有做王冕的文章,诸暨枫桥虽暂时没有做大王冕的文章,但做王冕文章的职责非诸暨枫桥莫属。那么,诸暨枫桥在做好王冕故里文章的同时,顺便做好王冕隐居地文章,既是合情合理的,也是深得民意的。王冕去世已经六百多年,他当年隐居的九里山,没有给后世留下任何古迹和遗址。既然是在一座无确切方位、无实证遗址的山上进行开发,那么选择枫桥九里,想必绍兴是不会计较的,而游客更不会在意。”

    如此说来,牛轭岭仍然可以与王冕联系起来。这篇文章不做白不做。这篇文章如果做好了,牛轭岭说不定就成了元代的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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