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想写写我们村里的一只山——石敢山。
不是我使用量词不当,我们乡下人都喜欢用“只”字来说山,譬如“这只山”“那只山”,这种称呼跟“这只鸡”“那只鸭”完全类似。在“山”字的前面,乡下人不习惯用书面的“座”字。说不清其中的意味,似乎是,用“只”字更显得亲昵,乡下人可能不自觉地将山视作眼皮底下的动物了。
山不会纠结于乡下人的称呼,“只”也好,“座”也罢,它是肯定没有意见的,所以它始终默默地伫立着。在我们的祖先迁徙到它的脚底下之前,它就已经在那里守望。在我们的宗族瓜瓞绵延的进程中,它一直在那里守望。哪怕是像我这样与它渐行渐远,它依然在那里守望。
石敢山就这么守望着。我们村的前世、今生和未来,谁能说得清楚?只有石敢山,它看得一清二楚,它像一位智者,坐在那里,无非是一言不发罢了。
所以,若是论资排辈,石敢山是比从前还要从前的长者,是比未来还要未来的永久。对石敢山的敬畏,无疑是对历史的敬畏。当我们面对它,正视它,除了心中涌起膜拜的心理,我们还能做什么。
生长于斯的村里人,大多缺乏足够长远的历史观,他们只看到了石敢山的现在。如果村里人能发挥一点想象力,把石敢山看作是一尊长生不老的佛,那么,我们断然不会将它的名字写成如今高德地图上标注的“石甘山”了。
在见证历史上,石敢山与泰山不分伯仲。泰山有石敢当,我们有石敢山。无非是,泰山浮躁得很,它曾接待过不少皇帝和名人,而我们村的石敢山始终以清苦自守,默默与平民为伍。
2
如果要给石敢山办一张身份证,我真不知道,究竟应该给它选择一个什么名字。
如果采用光绪《诸暨县志》上的说法,当用“石敢山”。关于孝泉江的记述,其“山水志”上有这样一段话:
“……又西北流经陈家坞(有翰林院编修陈遹声祖墓),又西北流绕石敢山(山上有龙湫,见《骆志》),经前陈村(拔贡生陈伟故里),西流出孝泉桥,为孝泉港。”
[短短几句话里,有我们先后陈的诸多历史。“陈家坞”在今天的创业自然村,地处石敢山东面山脚,现在,陈家坞连同它的名字一起消失了,它的所在已经变成一个名叫“湖畔山居”的住宅小区。说陈家坞有陈遹声祖墓,似成历史之谜,因为早就无迹可寻。石敢山上有龙湫(瀑布),这是明代枫桥名人骆问礼的说法,因为他退养在家时曾编过县志,简称“骆志”。先后陈由先陈、后陈组成,先陈也叫前陈。先陈曾经有一个拔贡台门,一门出过三个贡生,是个书香门第的传奇,现在也鲜有人知了。]
如果采用骆问礼的说法,又当用“石䃭山”。骆问礼曾经在见大亭(今小天竺),写过一篇《见大亭记》,里面提到:
“外景即山,由乌带从南转西前,绕幞头、白茅、杜黄,诸峰林立,而北控泌湖,直接石䃭、尔瞻,百丈驿路冲要峡……”
[想当年,骆问礼站在小天竺的见大亭里,眼前一望无际,东、西、北三面之山尽收眼底,石敢山正在其北。如今枫桥镇上高楼林立,成了赏景的视觉障碍,怕是再也见不到这等景致了。]
如果采用泉溪陈氏(即后陈的“陈”)的记载,则石敢山又得称呼为“独山”。《泉溪陈氏宗谱》上有这样的记载:
“泉溪陈氏,始祖陈天麟,北宋治平间(1064—1067)为天章阁讲官。父舜臣,官越州知州,生前过诸暨东安乡小泉(即先后陈村),爱其地泌水(泌湖)溪泉之胜,卒于官,葬泉溪之独山,行大六,学士陈天麟挈家庐墓于此,后世称泉溪陈氏。”
比较名人和县志的说法,我更愿意相信家谱的记载。按照泉溪陈氏的来龙去脉,孝泉江在泉溪始祖陈天麟庐墓定居之时,原名“小泉”,之所以变成“孝泉江”,其实是泉溪陈氏后人对祖宗“孝”德的赞美。那时候小泉江边的这座山还没有“石敢”“石䃭”的说法,那时候它竟然叫“独山”。这是北宋时候的事情。
但泉溪陈氏在对待发祥之山上,似乎还不够虔诚,因为他们并没有把“独山”这个名字保存和喊响,虽然“独山”的名称也确实好听不到哪里。以至于在历史的长河中,独山不断地被刷新和改变,“石敢”“石䃭”之后,又出现了“石撼”“旋头”的称呼(此两种说法见《枫桥史志》),而网络时代它被写成“石甘山”,那真是一派胡言。
石敢山不在乎这些,但我每次面对它的时候,似乎总感觉欠着它一笔债,作为文史爱好者,我应该为它正名:“䃭”字不常用,因生僻而必须弃用;“撼”字读作“汗”,与“敢”相去甚远,也不宜。故是否可以这么说:
石敢山,原名“独山”,又名“石䃭山”,因形似狻猊转头又名“旋头山”。
3
从来没有人给我讲过石敢山的故事。但是,石敢山却是有故事的山。
最早的一个故事,应该是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与后陈的始迁祖有关。故事发生在北宋年间。具体年份虽已模糊,但是故事发生的地点、人物、事件依然清晰。
当时,绍兴有个“知州”(宋以朝臣充任各州长官,称“权知某军州事”,简称“知州”。“权知”意为暂时主管,“军”指该地厢军,“州”指民政),名叫陈舜臣,级别相当于现在的厅官吧。陈舜臣不是本地人,陈舜臣是名门之后。他的祖先地位最显赫的要数宋仁宗时的朝中大官陈尧佐,也称“文惠公”(谥号),先后做过宫中牟尉、潮州通判、滑州知州、开封府尹、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最终以“太子太师”的职位退休,卒年82岁。绍兴知州陈舜臣就是陈尧佐的子孙后代。
一天,陈舜臣下基层调研,途经枫桥先后陈村,脚步迈不动了,因为他被眼前的湖光山色所吸引。当然,那时候还没有先后陈,那时候先后陈还无人定居,但这一方风水堪称一流,它依山傍水,西北角是一望无际的泌湖,东北角有起伏连绵的青山,一条小溪由东向西,与青山缠缠绵绵,一路欢歌汇聚于泌湖。如此天然胜景,最适宜隐居,于是,陈舜臣当年一定发过这样的感叹:“可渔可樵,真隐地也!”
后来陈舜臣身在绍兴,但心系小泉和独山。他去世时交代后事,告诉儿子陈天麟,说希望自己卒葬于枫桥小泉溪边的独山上。这个陈天麟,也做过官:北宋治平间(1064—1067)天章阁讲官,也称“东宫侍讲”,是翰林院的文官。他遵父命,把父亲的遗体从绍兴运到枫桥独山,择一地安葬。
根据儒家传统的孝道观念,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若父母去世,则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陈天麟没有回到祖籍,而是来到了父亲看中的风水宝地。所以他丁忧期间,还做了一件感天动地的孝顺事,就是庐墓。什么叫庐墓?就是服丧期间在墓旁搭盖小屋居住,守护坟墓。陈天麟不是一个人庐墓,而是全家庐墓,因为他把一家人都搬到了泉溪边的独山上,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枫桥旁边的赵家,至今还有一个庐墓村,其由来就是唐代张孝子庐墓一事,张孝子庐墓感天动地,最后井边竟生出了灵芝。陈天麟比张孝子晚了一个朝代,后人也没有好好替他夸饰宣传,所以就没有张孝子那样出名。但是,孝顺的内核应该是一致的,先后陈,至少是后陈,都是陈孝子的后代。而石敢山,就是陈孝子的庐墓之山,如果还要给这只山取名,倒是可以用“石感山”,跟赵家“孝感山”的取名是同样的原理。
陈天麟就这样在泉溪边安居了下来,他成了先后陈之“后陈”的始迁祖,亦称泉溪陈氏始祖。比先后陈之“先陈”的始迁祖陈寿(1106—1178),即宅步陈氏始迁祖,提前一百年左右。孝泉溪与石敢山,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后陈人的发祥地,是风水,是宝地。
先后陈的一“先”一“后”,还大有说道。按照始迁的时间来说,应该是:“先陈在后,后陈在先。”按照地域分布来说,应该是:“先陈在(村)前,后陈在(村)后。”《光绪诸暨县志》将“先陈”说成“前陈”,大概就是依据位置前后来来区分的,颇有道理。
4
石敢山还是两个传说,虽然当不得真,但它可以开启我们的想象,让我们与石敢山凝视,与石敢山对话。
石敢山西北坡较平缓,东北坡顶部则为绝壁悬崖,远望似狻猊转头。于是传说,“旋头”之名与越王钱鏐有关。
唐末,各州藩镇割据称雄,不听朝廷调遣。唐昭宗在位,越州镇将董昌反唐称帝,昭宗拜钱鏐为浙东招讨使,率兵讨伐。董昌兵败,获罪自尽,昭宗封钱鏐为镇海军、镇东军节度使,加太尉、中书令,“赐铁券,恕九死”。钱鏐于越州受命,还治钱塘,号越州为“东府”。
枫桥民间传说,钱鏐攻董昌时,系从杭州出发,水路到泌湖,由孝泉江弃舟,经枫桥凿山开路,直趋绍兴平水,董昌腹背受敌,遂大败。后来朝廷于天复二年(902年)加封钱鏐为越王,钱鏐认为会稽南部为王气所在,便率领将士上会稽,祭山神,赶龙脉,金钲齐鸣,鼓声震天。将士们从会稽大山下来,经大祝溪,沿孝泉江抵达覆舟山下。霎时,天晦地暗,雷电交加,江水暴涨,浊浪翻滚,空中隐隐似有神龙飞腾。钱鏐坐骑受惊,两蹄腾空跃起,急忙抽鞭,击中山头,这座石敢山的头部就被劈去了半面,从此名为旋头山,民间遂编出了“旋头望会稽”的故事。
这个传说,记载在陈炳荣老师的《枫桥史志》上。传说的时间设定为唐朝,主人公竟是钱鏐,而动因可能是因为石敢山山顶岩石如刀削一般,于是演绎出一则钱鏐赶龙脉、旋头望会稽的神话。
还有一个传说,也跟孝顺有关,故事编得有板有眼:
旋头山悬崖陡壁之中,有专治跌打损伤和风痹的仙草,名曰“岩禅愈痹草”。早年,枫桥石峡口有一对少年兄弟,年纪都只有十几岁,其父不慎跌伤,僵卧在床,贫病交迫,生计艰难,其母伤心过度,哭瞎了眼睛。兄弟俩听游访郎中说:“若要爹病好,除非旋头山上岩禅愈痹草。”兄弟俩救父心切,不知高低,不顾安危,径来至山前寻草。乡人怜其孝心,相帮用粗绳缒哥哥顺崖而下。及至崖壁凹陷处,少年一手抓绳,一手抓及仙草,心中狂喜,却不觉绳子转瞬间变成了一条碗口粗的大黑蛇。少年受惊,一声惊叫,摔入崖底。众人绕道,找到少年,见他手中紧紧抓着仙草,此草长约两寸,叶子厚实,颜色银白,随即将此草少许,塞进少年口中,竟让少年须臾即能起立说话。少年回家,即用仙草治好父母之病,其孝心和勇敢被地方传为美谈。
这个传说一定是假的,但人子的孝心却真真切切。跟泉溪陈氏始迁祖陈天麟的庐墓守孝,如出一辙。所以,它可能出现在新出版的《枫桥史志》上。
5
我很荣幸,作为宅步陈氏的后裔,就生长在石敢山下,孝泉溪边。打开我老家的后窗,孝泉溪泉水叮咚,石敢山松风阵阵,它们构成一幅天然的山水画,一年四季悬挂在窗前。
这,可能是我最终下决心翻建老家旧房子的原因。当我每次回家,面对孝泉溪与石敢山,我无法回避这幅自然山水画传递给我的那个穿越千年的“孝”的含义。
风水先生一定不看好我老家的地理位置:屋后一条埂,埂后一片田,田后一条江,江后一只山。似乎与风水规则背道而驰。但我的祖宗偏偏选择了这里。他们的选择可能是因为没有选择。而我现在的决定,却是在城乡之间的一次抉择。
我最后把自己说服了。进入天命之年,要多陪父母。于是,一次很无意间的谈话,就与父母达成了翻新老屋的默契。于是,我看到了一个欣慰的画面:年届古稀的一双父母,他们欢天喜地着张罗造房子,他们可以忙一年,他们可以笑一年……按照父母的说法是:房子造好了,这辈子的心愿也就满足了。
所以,还管它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有石敢山作靠山,定比傍大官要永久,有孝泉溪相伴,流经的都是顺风与顺水,哪里还有什么河水(祸祟)之说。
曾经写过《我的故乡叫先进》一文,里面提到过石敢山:“旋头山东北坡顶部确是绝壁悬崖,远望似狻猊转头。狻猊是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形如狮子,古书记载是与狮子同类能食虎豹的猛兽。我们孩提时,不知天高地厚,常在父母面前展露‘旋头旋脑’,‘牙床筋实健’,上演的恰好是家背后旋头山的一个个模仿秀。”
现在,我再次选择了“旋”,只是这个“旋”,已经变成了“再回首”,而不是“凯旋”的“旋”。五十岁开始,我的人生选择了“再回首”,告别世俗,告别浮华,告别虚伪,回到农村,回到父母的身边,回到生我养我的土地,与孝泉溪对话,与石敢山私语。
我不孝,所以姑且给自己的小园取名为“泉溪”。如果有高朋智者满座,那么也不妨附庸风雅,算是一次“泉溪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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