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不是自来就哑了,而是生长至三四岁时,得了场大病,因为父亲耽搁了治疗,从此便哑了嗓子,平日里只靠着那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与人交流。
镇子里的人们看着哑女着实可怜,家里也没个女人照料,各家谁有空的也会互相帮衬着,不至于显得太没人情味儿。比如哑女老爹去县上或村子里修路去了,也可放心地将哑女丢在邻居家里,大家伙儿熟识,云山也十分放心去谋生,少了些后顾之忧。只是到了午饭或晚饭时节,云山还没赶回来,哑女就直接在邻居家里用食了。反正哑女食量小,人又实在惹人怜爱。
哑女便是在老爹和邻居们的照料下逐渐长大,生活虽艰苦,但日子一天天变长,哑女也出落得愈加标志,云山看着哑女那双如同揉进了清水河的波光的眸子,心里忍不住想起早死的哑女的娘,当年也是生得如此美丽,可惜却丧于难产。
到这年中,哑女已经十八岁了,按城里人来说,也只能算是黄毛丫头初长成,但对于一个生养在镇子上的姑娘来说,她的年龄已经不算小的了。从去年开始,家里也不时有人来说媒,但说的多,做成功的却始终没有,眼见这日子一天天长下去,老爹望着这媒婆一个个走进来,又怏怏地走出去,心里也如同抱了个滚烫的石头。
端午过后的三天,东大街住着的媒婆芸娘又摇晃着来到哑女家,在门外照例是喜笑颜开,用大红绉丝的帕子遮掩在脸边,笑问门里的人:
“诶,云山大爷,在不在家呀!我是东大街的芸娘呀!您放不方便开个门,让我进去说话呀?”
这尾音拖得很长,晃晃悠悠地响在狭窄的街道里,别家一听她的声音便知道又有好事将近了,各人心里都觉得有趣又挺烦人的。
芸娘一边在外头吆喝着,一边又似乎怕里头的人没听分明,将带着绢做的红花的头抵在用一条条木板拼成的门上,又吆喝了道:
“云山家,快开门啦!今儿个有喜事儿,准能成。”
说完依旧拿脸贴在那木门上好听屋里的动静。
云山正在自家屋里收拾行头,突听到门外熟悉的声音,眸子里盛满了惊疑,后又黯了下来。不觉叹了口气,这说媒已不是一天两天,终究没个正形,还不因为自家闺女得了那哑病,心里生起了这念头,不觉又要叹上三分气。
哑女本在屋子里做着女红,素白的手像白色的蝴蝶翻飞在花绷子上,她也不用将那花绷子翻转过来看针眼,两只手一上一下灵活地对接着,眼见着一幅鸳鸯戏水的绣帕就快绣起。突被这屋外的声音一惊,那绣花针突地扎在自家手上,洇出了一片红,恰巧点在那鸳鸯的小嘴上,使本就灵巧的双鸟儿,愈发欢快起来。
哑女自长大后不大乐意出门,许是她见着自己与旁人的差异,不好意思再在外面行走,整日里只是呆在家里做女红补贴家用,好在她心灵手巧,做出来的东西极为美观,倒也在这一方面成了镇子里数一的高手。
若单就哑女的这手艺和相貌,定能让上门提亲的小伙子排到河的对岸,但这苦命的女儿因着父亲的点失误,也似乎久久地与幸福绝缘了。
流云镇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或许因着靠水而居,家家生养的多是女儿,个个如花貌美,带着些灵力;而生养的男儿就极少了,愈发显得稀缺可爱,但镇里的男儿们相貌比不上女儿,机灵气也早在父母的爱娇中磨光,只剩那力气比女孩子大点儿。
因着镇子无甚副业,实在贫穷,光靠在大山里种庄稼养活不了一家人,所以男人们年轻力壮的多选择外出务工,像云山这样的算离家近了,有的走得远的,还要去往广东,新疆,陕西等地。这些人多是去了就常年定居在外,跟雇主钱了长年的工,也能定期往家里寄钱,只是一家老小的生活和庄稼全落在了家中媳妇的肩上。
女人们呢,一般在家里守着,家境好点的,可以做个小本买卖,卖点茶叶,果子之类的,逢年过节或者村子里人赶集的时候,也很能卖一些出去。余下卖不完的也还能给自己娃儿吃,给来家中探望的远房亲戚吃。
年轻点的女儿们则是将目光盯到了小镇外,那些重叠的大山的外面的世界,有时从广东回来的男人多收了点工资,也会带回一两件时兴的花布衣裳,多是大红大绿的裙子上印着黄的白的花朵,倒比镇上的裙子颜色鲜活的多。
偶尔也有年轻的小伙刚走到镇口,就激动地嚷着:
“姐妹儿们,快来看呐!我带了最时兴的胭脂回来!”
他这一叫唤不打紧,平日里端坐在屋中的女孩儿们全都从自家窗台伸出脑袋,望见是他回来了,窗户也来不及关,噔噔噔地跑出门来,几个女孩儿便欢喜地围着那小伙子,争着抢着要拿那胭脂,这小伙子逗逗那些女孩儿,闻闻她们身上恬淡的香气,满足地把那胭脂给手伸得最高的一个,晃悠悠地回自家门去了。
那女孩儿们得了胭脂,也不着急打开,全都屏气凝神,拿起用报纸包裹的香盒细细地在鼻尖闻着,才耐心地撕开一层层的报纸,直到里面真有香气渗出来。那拆报纸的本是这群姑娘里最大的一个,她既得意又谨慎地拆着报纸,显得尤为认真,睫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那报纸。
旁边的姑娘等不下去了,不耐烦地道:
“云茵姐姐,你就快点儿吧,我们早就等不及啦!快让我们看看最新的胭脂,我回头还让我娘给我垫些银子买个一模一样的!”
那说话的姑娘名叫云烟,住在东大街的一栋屋子里,家境相对好点,父母对她极为疼爱。此刻她的脸闪耀着玫瑰的光芒,小巧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带着些霞光,眼里满是激动和不耐烦。
那云茵听她这话也不烦,只歪头看了她一眼,告诉她别恼,仍旧细细理开报纸,于是在众女孩儿的惊羡中,里头终于露出个粉红底,上面用白色橡胶雕了朵芍药的胭脂盒子来。
“呀!真美,我要是能有一盒这样的胭脂膏子,让我活活干上一年的工也值啦!”
说话的是个个子修长的女孩儿云秀,她家里做染坊,平日里干活利索,对于颜色也格外敏感。
“别说干活啦!你还好,就干你自己的活,你就说让我去庄稼地里干农活,我也是愿意的。”
“对呀,对呀!我也想要,我也想要,我也会……”
众人见说话的是东大街住着的白白胖胖的云婉,都赶紧打断她的话,开玩笑问她:
“碗姑娘,你会什么呀?你会作绣活还是种庄稼呀?”
还未及说完,众姑娘们已经笑在了一起,这碗姑娘生得白胖,她本叫云婉,是镇上有名的能吃,因此大家直接称作“碗姑娘”,指她的饭量着实厉害。她家里也殷实,父母随时能给她写角钱让她去买些糖果瓜子吃。
云婉听着众人的调笑,顿时急红了脸,连忙拿白胖的手去堵近旁姑娘的嘴,大家见着笑得差不多了,也忙停下,等着云婉说话。
云婉看大家已不再取笑她连忙说:
“我可以不嗑瓜子儿,不喝糖水儿,我一定要将那些钱凑起来买胭脂膏子!”
众人见她说得义正言辞,而话又这样可爱,顿时又笑翻在地上。
云婉也不管那众人了,在地上重重跺了脚,大呼“哼!”就憋红着脸跑了。
过了片刻,那些姑娘们又恢复了平常样子,依旧拿起胭脂来感叹,突然有一声音道:
“诶,你们知道吗?西大街的哑女又有人上门提亲了,你们晓得那人是谁吗?”
众人哪里晓得,只知道去那家提亲的倒不少,不过没一个成功的。这也正在惊疑中,却听那声音又传了出来:
“我听我隔壁王妈说这回是个县里头的老爷,在城里头有一大间屋子,还有间自己的杂货铺子,可不气派了!只不过这老爷年岁大了点,如今三十有五了。”
众人听完,唏嘘了一片,既有为这大户人家感叹的,又有为着哑女可怜的,也有不免想到自己身世的,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念头。
小镇女儿的出路除去外地打工谋生以外,另有一条出路便是被县里的人要了去,大多只能做个填房,也有少数运气好的,被条件稍微差点的要去,也能当个头妻,但仍旧是穿着粗布衣裳,只不过不用再回田地里干活了。
留给哑女的似乎就只剩这后一条路子,因镇上男子少又多为混世魔王,守不住家业的,于是嫁去城里倒是条好路子。
这芸娘屡次上门,也实在是为城里那些讨不到媳妇的人张罗着,只这一次稍有不同,那人有大屋子和大铺子,每日里可以吃上一二两猪肉,这样的条件哪里找去,还不是便宜了哑女,单就一条稍差,便是这人的年纪。哑女今年十八,正是身形饱满的时候,手腕上的铜镯子衬得皮肤白嫩浑圆。而这男人却已快到不惑之年,着实差的大了些。
“云山大爷,我给您说呐!这城中,就住在铁匠铺子旁边的孙二家可好了,城中心有套自己的屋子,老大老亮堂了!还有他自家的光鲜铺子,我保证哑女嫁过去啥事也不用干,单单每日守在那铺子里,每日就能赚上好多银子。再说您老,到时没事去串串门儿,那孙二必拿醇香的高粱酒,和着皮薄馅多的猪肉饺子招待您呐!”
这芸娘一边热闹地说着,一边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肉饺子的香味儿,忙拿出大红的手帕子遮掩着半张脸,那脸上深粗的鱼尾纹因着表情的变动而更加得深重。
云山也不出声儿。
(今天写得实在有点多了,我要停一下,暂时就更到这里吧!欢迎继续收看《流云镇·哑女》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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