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小河里泛黄的河水流得很急,我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站在岸边等待着爷爷的归来,可是,等了好久好久,最后等来的却是一条空空的船。最小的弟弟惊喜地叫着说:“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怎么回事,怎么我没看到爷爷呢?”我心里疑惑的很。左瞧瞧,右看看,还是只有一条空空的船向着我们驶过来。眼尖的小弟弟发现我一脸茫然,就指着那条船说:“看,爷爷变成了一条船呀!”
快五年了,这似乎是爷爷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且居然是以一条船的样子出现的,但我毫不怀疑,那就是我的爷爷。
突然就想起了奶奶。
爷爷去世那天,奶奶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成了泪人,那是我记忆中奶奶哭得最撕心裂肺的一次,往日里奶奶也在我眼前掉过眼泪,但都是无声的,背着众人偷偷地,没有一次像那天的哭声一样直到嘶哑。
在我的家乡,人们多多少少还是信一些鬼神的,尤其是我奶奶和我妈妈这些妇女们。她们相信人生来有命,一直心心念念着街上那个算命的瞎子说出的预言;她们相信王母仙宫里的一包香灰可以治愈人们久难治好的某种病痛;她们认为人死后还有灵魂,死去的人会变成青蛙或者蛇回到家中,而且相信死人托梦这一说。不过,这种小小的迷信并无妨碍,反而更多的是为她们提供一种精神上的慰藉,一些全村妇女一起喝茶时的谈资。
倾听大人们有模有样地讲着这一类的故事,小孩们往往是既害怕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而那些生动的故事就那样从小在孩子们心中留下深刻的痕迹,什么树精啊,水鬼啊,这些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水鬼呀,它们往往生活在很深很深的水里,遇到没人的时候有时会跳到外面来,水鬼在水里的时候力大无穷,但是到了岸上就没力气了,所以你们千万别到水深的河边去玩,万一被水鬼拉进水里去那就没人救得了……”“昨天我家房间里进来一只青蛙,我猜可能是太婆婆回家来了……”这些话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虽说我没见过水鬼,但我觉得还是别让我见到比较好,青蛙的话赶出去就没事了。
在爷爷去世后的那一年里,奶奶曾向家里人一一询问过是否梦到过爷爷,当我摇摇头后,奶奶笑着说:“这就奇怪了,我没梦到过,你、你的叔叔大伯他们也都没梦到过,倒是风仔这小子说梦到过他爷爷。”风仔是我最小的一个堂弟,那时才四五岁吧!想必奶奶一直挂念着爷爷。
我不仅和村里其他的小孩一样,听老人们讲过很多很多的鬼故事,而且非常喜欢听我奶奶讲他们过去的故事。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一直特别勤劳,整天忙个不停,而记忆中的爷爷虽然也干过不少农活,但更多的是他身体不好留在家中的时候。但是,小时候的我不知为何更喜欢亲近爷爷。那个时候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只有爷爷奶奶带着我们一大群孩子,父母们都到外地打工去了。上中学、小学的哥哥姐姐们玩游戏,根本没有我这个小屁孩参加的份,于是爷爷就成了我每天夜晚那段时光的最佳玩伴。哥哥姐姐们玩扑克牌,我和爷爷也玩扑克牌;我要喝水了,就算厨房与客厅只有一门之隔,怕黑的我说什么也要拉上爷爷一起去;爷爷抽烟了,我也把烟拿过来尝了一口。而那些爷爷和奶奶都在的画面,一般都是奶奶每天早上为身体不好的爷爷蒸一碗鸡蛋羹;吃饭时爷爷偶尔抱怨一下奶奶烧的菜太辣,奶奶说菜根本就不辣;每年端午的时候,爷爷烧着火,奶奶忙着煎油果子,我则喜欢在一旁帮奶奶揉揉圆圆的面团子,还有就是等着金灿灿的油果子出锅。但是,在我的记忆以前,爷爷奶奶的故事是怎样的呢?
很久以前,在奶奶还是十几岁的姑娘的时候,奶奶家里除了她自己,只有她的妈妈和姐姐,也就是我未曾谋面的老外婆和我后来的姨婆。母女三个相依为命,日子自然清贫。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也是那个时候,那时候的爷爷也只有母亲,另外就是两个兄长。成亲后的爷爷奶奶分得一间破草房,还有一口没底的锅,爷爷不久后就去了省城的工厂做工,留下奶奶天天流着泪在破锅里煮饭烧菜。
奶奶家到爷爷家,隔着一条现在已经变得很宽很宽的河,但那个时候人们都是从河里绕近路走的。奶奶的那些好姐妹们经常在河的对岸打猪草或者放牛,也就喜欢在河的那边招呼我奶奶过去,于是那段时间里,自觉受委屈的奶奶就经常到河对面的娘家去吃晚饭,邻居一老头每次看到我奶奶过河去,总不免要说几句打趣的话,“英子啊,你咋又上娘家去蹭饭吃了呢?”
我爷爷的母亲似乎对我奶奶不太关心,而且奶奶的几个嫂子也是各过各的日子,各打各的算盘,二奶奶还关过我奶奶的一只鸡,当然那时奶奶不可能说什么。就在我奶奶一个人既要忙里忙外干各种农活、家务活,又要挺着个大肚子照顾我已出生的大伯、未出生的大姑时,爷爷从省城的工厂回来了。这一次是彻底地回来了。从此生活再苦再累,爷爷奶奶都是一起度过的。很多年以后,我爸爸还开了句玩笑,“如果当时爸没回来,我们现在说不定都是城市人咯。”
爷爷走的时候,全家老老少少都回来了,他老人家很满足,但也有遗憾。奶奶说爷爷年轻时累坏了身子,所以老来落下一身的病。六个子女早已成人成家,儿孙满堂早就是事实了,说起来看着这么一大家子人纷纷从外地赶回家来,爷爷奶奶自然是欣慰的,可是清贫了一生,劳累了一生,爷爷还是放不下这些子子孙孙。
爷爷到底放不下什么呢?当时的我并不十分明白。我只知道那时的我上高二,早在好些年前爷爷就经常生病,身子骨很弱,但是在那一年里,我在好几个周末里都要到县医院里去照看爷爷,后来爷爷的病还是没有好,但是他不住院了。爸爸带着爷爷一起去过省城,没过多久也回来了,是爷爷坚持要回家的。最后爷爷病重时,我请过两次假回家,每次看着瘦骨嶙峋的爷爷躺在床上,我很心疼,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每次爷爷都望着我,对我点点头,然后就把我叫到他身前,在我耳边说:“回学校去,别耽误了学习。”每一次,在伯母婶婶们的劝说下,我都要擦干眼泪回到学校去。
爷爷走的那一刻,应该就是少了我,还有大姐肚子里的没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小宝宝。一直到现在,奶奶还是对我说:“你爷爷不想耽误了你的学习呀,争口气,丫头!”
这几年来,每逢过年和清明,家里人多了座烧香磕头的坟。叔叔伯伯们每次都带上上好的酒类果品,还有最响的烟花爆竹,从五块十块到整百整千整万的纸钱,在一片黄澄澄的油菜花中,在铲除完坟上的杂草后,轻声说着:“爸,生前没能让您老享福,现在这些钱您别不舍得花!”
某一年的中秋节,饭桌上摆满了色香俱全的一道道美味菜肴,就在我和弟弟妹妹几个准备开动的时候,奶奶笑着说:“今天还是你们爷爷的生日呢!”“哇,爷爷生日居然在中秋节!爷爷,生日快乐!”“爷爷,生日快乐!”我们姐弟几个纷纷举杯向爷爷祝福着,爷爷奶奶咧着嘴笑得很开心。“一起过节就好,过节就好。”爷爷对着大家说。
原来,爷爷真的变成了一条船。它本是天上的那轮弯月,每年中秋时,就变成船儿来和我们团聚了。
爷爷变成了一条船,奶奶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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