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吹山

二

其实方桦是有文化的人。方桦已经读过很多书了。方桦当初离开家乡的时候，已经跟着父亲读完了三百千千了，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千家诗》。方桦甚至读完了《论语》。方桦读到《孟子·梁惠王》时，征兵的来了。父亲挥挥手让大儿子当兵了。方桦说，我的书还没有念完哩！父亲说，行了！够了！半部《论语》就可以打天下了。你整本《论语》都读下来了，够用了。部队里面也没有几个识字的人，我知道。你已经不错了。去吧！父亲就这样打发了大儿子去了部队。父亲既然是个私塾先生，说话做事就都带上了先生的味道。先是道理，然后说行了，再然后说可以了。有条有理，很有层次。

可现在，方桦还要去学文化，要去速成中学学文化。

这一步，也许走得真的有点冲动了。很多人都劝过方桦，方桦，继续呆在部队吧。以后太平了，当太平兵了，不要再打仗了。都到了吃桃子的时候了，转业太傻了。

可是方桦实在不想再呆了。而且，他跟上面已经摊牌了。

上面就是团长。团长其实都没有想到方桦要转业。团长一看到方桦的报告，其实是一脸的狐疑加一脸的兴奋。瞧瞧吧，团长也不想留方桦在自己的团里。你看看吧，与方桦走之前的例行谈话，就直接委托给了肖图南和方桦谈话，连一面都没有见。这就什么也没得说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团长和肖图南，人家都是河南驻马店的人，真正的同乡。再说了，肖图南早就背着他把团长吃定了。你让方桦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营部的办公室，曾是他与肖图南两个人共同的办公室，现在，全归肖图南了。方桦离开办公室时有点伤心，因为从肖图南找他谈话的时候起，他这个营长就不再是营长了。这个营以后就是肖图南的了。肖图南假惺惺地一再告诉跟方桦强调，方桦，进速成中学念书的人不是很多。方桦，你有希望！我们如果不能再提一提的话，也没有多大意思，你方桦到了地方上，说不定要一个劲儿的往上升。升官了就什么都好了。你也还会遇到让你动心的女人。再说了，我们三营，永远是你的大本营，是你的老营。只要你回来，我们都是你的亲兵，是你的人！

方桦抬起头，对肖图南说，你说这些干什么？

男人们较量，是为了女人。方桦有一句话到了嘴边，但还是生生地咽住了。他想说，肖图南，你懂得女人吗？你懂得司马岚吗？你懂得我与司马岚吗？

可是方桦没有说出来。把司马岚拿到肖图南这里说事，实在是在恶心了自己的女人司马岚。

肖图南尴尬地笑了。笑得非常努力非常勉强。这一来，肖图南的脸色就比哭还难看。

方桦走出了营长办公室，他能想象得出来，肖图南在他的背后，一定是一脸茫然，一脸的失败感。把我挤走了又怎么样？把我方桦挤走了，你肖图南就会爬得更快吗？做梦去吧！

方桦把收拾出的东西捆捆扎扎，全放在一个大提包里。随后，便去招呼那些一同要去速成中学的战友们。

一共二十多人，站在营部前的走道上，整整齐齐，就等方桦来发布号令。

方桦走到队伍前面，放下手提包，接着，高声喊道：立正！

随后一个敬礼，啪，立即放下手臂。像过去那样，开始讲话。不过，这次讲话，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加声音宏亮，信心百倍，而且，就用了自己在转业申请报告里的话：同志们，过去，我们为了打碎一个旧的社会走向了战场，现在，我们为了建设一个新社会，必须走进学堂。社会主义的建设事业，仍然需要我们军人扛起来。大家说，有没有做好准备？

报告首长：我们，随时准备着——

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方桦立即发布了出发的命令。他看到一旁的肖图南鼓掌过后想要讲话的，但方桦没有这个心情，也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了。

二十多个学员还像军人一样，每个人都拎着像方桦手中那个硕大的军用提包，背着背包、水壶，然而腰间还束着皮带，步幅整齐，稳健，走向军营大门。

速成中学的车等在门口，一共五辆暗绿色的吉普，这些吉普将把他们带进另一个由他们解放的城市，从南京出发，向东南方向，有一个城市叫江城。在江城，有一个江城地区行署干部培训班，那个培训班真实的名字叫：省干部速成中学。

吉普车在颠簸不平的砂礓路面上急驰。人随着车的颠簸摇动着，仿佛就在摇篮中一样。

很快，方桦便在后座睡着了。在心事重重的时候，方桦竟然睡着了。

江城，这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城市了。

风吹山，就在江城的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