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思齐学塾
三
后庙在村子北面。前庙倒是与思齐学塾隔河相对。
后庙那里终于有一天传来了钟声。那么远,可那钟声却特别清晰。声声送入耳鼓,声声敲在方云卿的心上。
区里已经派了两个小学教师来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巧得很了,听说是一对未婚夫妻。男的叫周森林,女的叫苏雪梅。两个人在这个小村子里做老师,一个教语文、数学、体育、政治,一个教美术、音乐和常识。全蒲塘里人都被喊到前庙门广场上开过会了,会上都宣布了,所有的学科开齐全了。不像过去在方云卿的学塾里,只学国语。现在,倒是齐了,学科全开出来了。大家只管把孩子送到新学堂去。
现在齐了?就是说我这里从来不齐了?语文!政治!不就是国语课与修身课吗?这名称一定要改吗?国语跟修身,一门课上解决不就可以了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不是一直在讲着的吗?
改就是新社会,不改就是黑暗的旧社会吗?
搞不明白。
对了,还有,学校有了新名字,就叫蒲塘小学。按村庄的名字来了,不叫什么思齐小学了。
方云卿知道,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怎么会用他的思齐学堂的名字呢?思齐,思齐,见贤思齐,多好听的名字。还藏着方家对远祖的追念。慎终追远啊!多么好的东西。可现在,蒲塘的人不要这些了。
也不是蒲塘的不要这些,是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发话了,你又能怎么的吧?
方云卿这些天一直坐在学塾里,发呆,一副茫茫然的样子。有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掐掉砖缝里的青草,有时候,他会把墙角的蜘蛛网清理掉。再不,就是到那块有了几百年岁数、打了米字格的箩底砖上,把毛笔蘸了水,在上面笔走龙蛇一番……
明明知道这里有一天会拆掉,可是,方云卿捱着,巴望着能有万分之一的侥幸。当然,方云卿哪里不知道呢?现在,家族散了,族里的人于是就说了,这族产,还是要分掉的好,一定要分掉!
方家,蒲塘里的这个庞大家族,一夜之间,突然变得七零八落,一下子,像鸡蛋散了黄……
学塾这块地面,再也不能算是方家的了。学塾身子底下这块地,已经是公地了。袁尚田早发话了,要按公地处理,该分给谁家做宅基地就分给谁家,公家说了算。至于屋子上砖头啊瓦啊橼子啊屋梁啊什么的,方家人自己商量着分到各家各户。
方家的人,耳朵都支楞起来了,眼里也瞅着学塾上的这个砖啊瓦的,方云卿太明白家族中的这些人了。就像老大,屁股底下的这张太师椅,他就看中了,都唠叨过好几次了,他是家族中最年长的,就得要下这个太师椅。
方云卿能分到的是那块匾。那块匾,族里很多人在说,一个破柏木板,几百年了,能有什么用?还是归二先生吧!二先生教了一辈子书,本应归他。
这倒正中了方云卿的下怀。他确实想要这个牌子。这个牌子在,就是学塾在。牌子没了,学塾也就没了。
这学塾,早晚是要拆的。但他还有想头,心里存着一份侥幸,也许,没有人来强拆。毕竟,大儿子现在是在外面干革命,吃的是公家的饭。有大儿子挡着,方家学塾,就还能留下来。
在方云卿在学塾里发呆、胡思乱想的第二十三天,大儿子的家书到了。
这次是从江城来的信。大儿子什么时候去到江城的,一家人都不知道。现在,从江城来信,说准备结婚了,让爸爸和妈妈都去江城,参加他的婚礼。
全家人都兴奋,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只有方云卿脸上不冷不热,看不见阳光灿烂,也看不到阴转多云,但心里着实是兴奋了。方兆麟这小子,到底有出息了。现在,竟然要爸爸与妈妈妈一起去江城参加婚庆,新娘就是江城人,卢家的。
这事儿让人高兴啊!做妈妈的也兴奋,你看看,都坐不像个坐的,站不像个站的了。娶了房媳妇,没有花她一分钱,能不开心?可嘴上却说,这地怎么离得开?这家里的一摊子,怎么丢得下?方云卿心里透明,老婆想去江城。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江城有多大,江城有多远。当然,方云卿自己也不知道。
方云卿本没有去的念头。但他是一定要去的。他是一家之主,是做父亲的,也是做公公的,怎么能不去呢?
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乐意,这小子,都快结婚了,才把事情告诉家人。
一点儿礼法都不讲了。
唉,新社会了嘛,哪还要那些婚姻大事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再说了,你能给大儿子做主,在蒲塘里娶房媳妇?你相中的人,儿子能跟人家好好过日子?
儿大不由娘。哼,错,儿大也不由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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