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书香门第》书写一个诞生了数代私塾先生的家族，以诗礼传家的方式延续了一种家族的文明。然而，当一个伟大的时代来临时，这样的家族竟然分崩瓦解了。而随着这一家族的瓦解，书香世家、诗礼传家的家族文化与传统文化，也渐趋式微。与此同时，塾师方云卿的生存遭遇危机，晚景颓唐。而其孙辈的方芥舟，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这个书香门第的文化崛起。欢迎有关出版社和片商联系出版与改编影视事宜。禁绝转载，切勿侵权！

第一章  思齐学塾

一

一看到袁尚田跨进门，方云卿就知道，一定又是来说关掉私塾的事。

这事儿，袁尚田已经说过几次了。当然，一直也只是说说，路上遇着了，说一句；做什么事儿的时候碰面了，也说一说。那语气，平常得像不是个什么事。就是问什么时候关？你听听，真不像是在催着办事，倒像是问吃没吃过饭一样漫不经心。

但那语气里的霸道与没得商量，方云卿是听得出来的。意思明摆着：“还是关了吧！”“抓紧时间办了吧！”“不办是不行的，不关是不行的。”方云卿哪里不明白，袁尚田是给他面子了。换作是其他人，袁尚田的霸道那就是没得商量，就是直接让人来拆房子了。方云卿这里，说到底还是面子大，有个儿子在吃公家的饭，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能来霸王硬上弓的。

这让方云卿非常烦心。你说说，这开了一辈子的私塾，现在却总是有人盯着你问：“什么时候关？打算关吗？想不想关？”

这算哪驴对哪马的事？哪有这私塾开了一辈子，却要人关掉的道理？打算不打算关啊？什么时候关啊？语气是软和得很，可是，还是硬巴巴的，拿上面的政策压人。

现在，你看，还特地找上门来了。

方云卿整不明白啊，好端端的一个思齐学塾，为什么要关闭呢？新政府、新国家为什么一定要关闭私塾才肯罢休呢？这思齐学塾，打从明朝洪武年间就有了。后来，到了大清朝，三百年的大清朝没有关这私塾，民国时期倒是也喊过一阵子，楚水县的县长也曾经发来一纸公文要水廓乡蒲塘村把思齐学塾关了，要办新学堂，学生要去新学堂里学新文化。但后来也没有人再来追着逼着，一直是国有学，家有塾的。怎么到现在了，都人民的天下了，倒反而不让办私塾了？

现在，真的是翻天覆地，一切都要与过去不一样吗？

方云卿想不通了。

只要一看到袁尚田，方云卿就会想起这袁尚田的名字，还是自己替他改的。当初，他就叫个袁上田。这名字都土得掉渣了，上田下地的，无非就是干活儿，也无非就是农家子弟的出息，有活儿干。但一改为袁尚田，那就不是一个味儿了。尚田之外，还可以习文，还可以习武，还可以学工，多好啊！方云卿对自己起的这个名字非常得意。惹得袁尚田一个劲儿说：“文化这东西，你不能小看，有与没有，就两样。这蒲塘里，也就只有你二先生识文断字，一肚子墨水了。”方云卿心里得意，但嘴上总是说：“没啥！没啥！也就那么回事，也就那么回事……”

心里有点不情愿袁尚田上门，但脸上还得堆着笑，嘴上还得客气，手上也不能慢下来。方云卿一边请袁尚田坐下说话，一边递上水烟壶。当然，方云卿没有忘记用手将水烟壶的烟嘴儿抹了又抹。那是不让自己的口水脏了人家的嘴、讨人家嫌了。

袁尚田接过水烟壶，从烟壶肚子里掏出一撮烟丝，然后装到烟锅里。那样子，是非常熟稔了。袁尚田也好这一口，看到水烟壶儿比看到他的女人还来劲。他一边用自己的手也揩拭了一番烟嘴，一边吹着了火纸媒子，随后就来了两三口。待一泡烟成了烟屎，将烟管从水壶里抽出来，甩一甩，然后就着烟管的屁股一吹，卟，一声，将烟屎吹到地上，然后，又将烟管放进壶里，接着又从烟壶里掏出一撮烟丝。

吃这水烟有讲究，半晌最多只抽三泡烟。特别是吃主人家的请，就只能三泡烟。多了，就匪了。也就是有点匪气了。不像样子了。在蒲塘里，水烟壶儿待客，旱烟锅儿待客，都是个礼数。你逮着了一下子就超过了三泡，就会被人家瞧扁了，什么人啊，下次还有谁敢让你抽？逮着一次就是一次的。

三泡烟一完，袁尚田也用手抹抹烟嘴儿，递回给方云卿。

一下子，似乎找不到什么话了。屋子里就寂静得有点让人心神不宁。

刘小巧正好进了门，一看丈夫与村支书无言对坐，便开言道：“袁支书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但讲不妨哩。我也听我们家二先生讲了，说要关掉私塾。有话就直说吧，犯不着躲躲闪闪！”

袁尚田嘿嘿一笑，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嫂子的眼睛。那兄弟我就直说了，二先生啊，你的私塾，看来，得关门了。上面又催下来了，所有的孩子，都得到政府办的学堂里念书哩。我该帮的都帮了，上面也知道你是军属，但上面也说了，军属更应该响应新政府的政策……”

“好，不多讲。我关就是。你在广播喇叭里喊一喊，让孩子们从明天起不要再来我方家的私塾便是了。”方云卿站起身，朝袁尚田挥挥手。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袁尚田尴尬地笑了笑，也知道上人家门上来，说这样的事做这样的事，哪里能讨得主家热情呢？于是拱手作揖道：“多谢兄台，多谢二先生。明儿我到大喇叭里喊，这也是好向上面交差，二先生你也别见怪。”

“我就是搞不懂，这蒲塘里，也没有见着新政府办个什么新学校，也没有个什么老师，你让孩子们到哪里上学？这不是瞎扯吗？

“这事儿吗？二先生，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上面派的先生就快来了。学校也现成的，就在后庙。“

说完，走出了方家那间草房子。

这里袁尚田一走，方云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良久，他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高声地喊道：“有了新学校，就一定要关掉旧的？这是哪家的道理？”

让方云卿愁肠百结、不胜忧愁的还有，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自己这一辈子，就是教书为生，不知稼穑，现在，人过半百，突然间不能再以教书糊口了，这倒是怎么办呢？这新政府，你把私塾关了也就关了，可你也得给人一条活路。我再怎么不济，也是一个文化人吧？得让我做点事吧？

方云卿嘴里嘀咕着。

“你这人，就是个马后炮。袁尚田在这里，你不把你这后半辈子的事跟他说说？”刘小巧说。

“你以为我不想说？说了有用吗？袁尚田也不过是一个村的支书，一个代表主任，能做得了什么主？又能代表什么？再说，他总是会与上面一致，哪里会听我们的？”

“人家不能做主，人家能传话到上面啊！人家把你的话传到上面，上面也得听几句的。你什么都不说，闷在肚子里，谁又晓得你要写什么文章？你啊，读了一辈子书，弄了一辈子文章，就是没有把关门过节、家长里短、人情世故、天高地厚这样的文章弄出来。整个一个书呆子。弄到现在，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耕田扬场你不能低头，割麦插秧你不能弯腰。我看你今后靠什么过日子吧？我把话撂这里，我就是一个妇道人家，养不活你，也养不起你……”

方云卿没有理会妻子。独自一个人，捧着水烟壶，出门了。

妇道人家，懂什么？我方云卿人是穷了点，可一辈子没有低头求过人。现在，要他向袁尚田低头，低三下四地求他弄个后半辈子的营生，可能吗？他袁尚田也不是三头六臂，他也就一个小小的村主任，连个七品芝麻官都不是。

但今后的靠什么活着，确实就真成了问题。

方云卿往私塾去的方向走。走了一会儿，停住。抬起头，满眼的全是虚空与茫然。很多人经过他身边与他打招呼，他都视而不见……

二先生这是怎么了？

有人小声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