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思齐学塾
二
蒲塘里的村北面,是一条河。这条河,很有名了,叫蚌蜒河。东西向的蚌蜒河流经蒲塘里时,分出一条支流,一路向南,通到蒲塘里南面的水廓镇。这条南北向的河,蒲塘里叫蒲水河,水廓镇人叫水蒲河。反正是一个不让一个,都要抢在头里做老大。
蚌蜒河的名声大了,三国时候就有了。魏国和吴国,就是蚌蜒河分开的。
方云卿知道这事。可他就是个私塾先生,教学生读《三字经》,关于三国的历史也就只有一两句,什么“魏蜀吴,争汉鼎,号三国,迄两晋”。其他的东西,没了。历史里面的弯弯曲曲,波诡云谲,在这十二个字里烟消云散了。
历史在方云卿这里,倒也不是一笔糊涂账。平常,他少不了要跟人家讲古论今,讲姜子牙封神,桃园三结义,投鞭断江这类大家都晓得的玩艺儿。至于什么胡服骑射、焚书坑儒、楚河汉界、三国鼎立、玄武之变、黄袍加身,这些玩艺儿,方云卿懂,父亲都跟他讲过,他也在评话里读过。但说到庄子后面这条河,哪里晓得是不是蜀吴的分界?再说了,那时候,这蒲塘里是个什么样儿,谁晓得?方家是明朝洪武年间被赶过江来的,这才几百年的事?蒲塘里这一块田地,当时是沧海还是桑田,还真说不准。
不说蒲塘里了,只说这教书,说这学塾。几百年下来了,这思齐学塾开了几百年了。现在,却要在他这里毁掉。想想就让人伤心伤神。也是这五六百年里,蒲塘里的方家这一脉都有一个人做先生。不管哪一代先人,到了临终的时候,总会对那个将要做先生的那个下人交代几句最重要的话:
“记着,我们方家一代出一个先生,你这一代,就是你!你要把书教好,把人做好。师德为上,爱生若子。记好了!你哪一天像我这样要离开这世界了,也要选好你的下一代中的人。要他记住这样的祖训。教书先生这行当,孔夫子时代就有了。圣人传承,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记住,切切!写字,横平竖直是一定要教好的。横平竖直教好了,做人也差不多了。”
说完,人就去了。这么大的一件事,就算交代下来了。一代一代地,就这么交代下来了。到方云卿这里,十几代人了,都这样的。
蒲水河把蒲塘里隔成了河东与河西两边。蒲水河一路向南流去,流出了蒲塘里。这样,蒲塘里的南边是蒲水河,东边也是蒲水河,西边还是那条蒲水河。一条蒲水河,向南流出蒲塘里时,反而水势阔大了。
蒲塘里西南角上向蒲水河西边潲出来一个角落,成了一个小垛子。这小垛子伸到了蒲水河里面,东面西面南面,就三面都环水了。方家的思齐学塾就在这小垛子上。是三间高高大大的瓦房,青砖黑瓦,一个小院落。东边一间是先生的书房,西边一间独自开了个小门连到外面,里面也留了个小门。这一间是专门做厨房与餐厅的。中午放学时,学生就从这小门进到西房用中午餐。
学塾的院东墙,也开了一个小门,门虽设而常关,只有先生自己会经常打开,坐在屋子的东山墙下,喝杯茶,抽三袋烟,间或,则看向河中百舸争流。这时候,先生是满足的,自在的,惬意的。偶尔,他会轻声吟一些古诗文,再不,就拿着自己写的一些文字,摇头晃脑一番……
院子大得很,棂星门,泮池,泮桥,该有的都有了。每一年,新生来了,开笔礼总是要举行的。棂星门的门框,都已经磨得油光发亮的了。泮池泮桥,不算大,但院子里有了这半亩方塘,天光云影倒也全在里面了。
说起来,思齐学塾的名号是有来头的,明朝洪武年间就有了。洪武赶散,方家几支族人都从苏州阊门被赶到了这蒲塘里。到了蒲塘里,方家也开垦荒地,一边也就像在苏州城里一样开起了学馆。方家的人抱一个理:走到天边,嘴要吃饭;但走到天边,嘴也要说话。养子不读书,不如养趟猪。方云卿从记事时候起,就知道他们这一脉姜姓,五百多年了,一直就是由他祖上这一支开馆授徒,教学生诗云子曰、诸子百家、汉晋文章、唐诗宋词。他们这一族,就只吃教书的饭,
可哪里想到,祖宗的这份家当,到他这一代,停下来了。上面发话了,他讲的这些东西是封建的东西。封建的东西,就得关,就得停。
什么封建?最多也只能叫做旧学?
旧学新学,早就在争了,几十年前北平城里争得不可开交了。可是,新学用得着,旧学也还得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张之洞说得多好。总不至于世界一下子就变成新的了,老祖宗的所有东西就都必须弃而不用了。没有这个道理。事情总得慢慢来嘛。你把旧学全都扔掉,新学又长在哪里呢?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方云卿经常会冲口说出这句话。当然,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在学堂里,在自己的书房里,对自己吼的这句话。在这蒲塘里,又能对什么人吼?又有几个人听得懂?
这都成什么样儿了,怎么新时代来了,非要把一切所谓的旧的东西全都丢了。值得吗?值当吗?可以吗?谁赋予的权力?谁又有这样的权力?就是你有了这权力,真的就能把一切旧的东西都丢了吗?
要丢也可以啊,可是,千万别让我成为这私塾的终结者啊!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到他这一代,私塾说要关门就关门了。这太悲摧了!
方云卿走得很慢,他差不多是挪到学塾门口的。门上的对联有点斑斑驳驳了,但却没有被哪个小孩子撕破。书中乾坤大,笔下日月长。唉,这书,这笔,以后,得收起来了。
他又抬起头,明德惟馨,四个大字,也是他的手笔。他一直对自己的书法看好。几十年里,自己用心于颜体,后又转学董其昌。明德惟馨,这四个字怎么看都还是有董其昌的影子的,清新飘逸,这字里是有了,骨力稳健,这几个字里,也看得出。
对自己的书法,方云卿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方云卿的心里还有个邓石如,邓石如的篆书也写得那么纵横捭阖,隶书貌丰骨劲,楷书踔厉风发,大草气象开阔。“疏处可以跑马,密处不使透风”。这人太神奇了,“四体皆精,国朝第一”,谁还学得来?
大门挺重,吱呀一声,推开。方云卿又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私塾的南面墙上,五个大字:忠、孝、礼、义、廉。五个字都写在圆圈里。现在,它们像五只眼睛,看向方云卿……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些孩子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绳、跳房子的了,耳边又似乎响起“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的童声,那边的孩子则在诵读“沧海桑田,谓世事之多变;河清海宴,兆天下之升平”……
方云卿长叹一声,竟然就被《幼学琼林》上的话说中了,当今差不多河清海宴了,可是在咱方家,倒真的有了点沧海桑田的味儿。怎么这学塾说要关门就要关门了?
抬起头就看见檐头的“渭水堂思齐学塾”,方云卿天天看到它们。这七个字,很大,黑色的字,外边都钩了红色的边儿。牌匾左侧,落款是两排小楷:“庚午之岁洪武二十三年姜绍裘敬题”。
老祖宗的书法,苍劲有力,配以这一块苍老的柏木板,更有着一种饱经沧桑的气韵。
七个字,像七盏灯,照着每一个走进学塾的人,又像天上的七星,照着你的来处,也给你指着你的去处。学塾正堂里,贴在墙壁上的碑铭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姜同鹤赐进士及第”,“太常寺正卿姜铭子明敬书”,“翰林学士姜承先子裘先生还乡敬立”……瞧瞧,这些人,哪个不是光宗耀祖、让姜氏族人骄傲的子弟?都是从这思齐学塾走出去的啊!
五百多年了,老祖宗的字!唉,五百多年了,一代一代地,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总算传到他这个子孙这里。可是,在传到他这里的时候,却要关门大吉了。这,你说这,怎么向老祖宗交代呢?
“唉!”方云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私塾堂屋门上的锁,然后推开大门,走进学塾里。
虽说学塾没有真正关门,其实,庄上的孩子们都知道他们要入新学了,他们不来这里已经有好些日子了,院子里一片阒寂,屋子里更是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响……
方云卿慢慢走进东边自己的书房,铺开信纸,从笔筒里拿出毛笔,向砚台里蘸上墨,然后,开始写信。
他要写封信告诉大儿子,思齐学塾终于要关门了。他没有想到,也想不通,姜氏所开设了数百年的思齐学塾怎么会在他手里走到了末路。他真的想不通。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也没有关闭学塾的道理啊!从春秋到民国,什么时候会有关闭学塾的事?就算有了新学了,新学你学你的,我们私塾做私塾的事。你随学生往里去嘛!现在,真的不明白这个世道这个时代了。
方云卿继续写道:
“学塾的其他帮工的,现在也都让他们散了,各自回家找各自的营生。至于自己今后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为父还没有想好。蒲塘里现在正在搞互助组,田里的生计,一直是你母亲操持。我嘛,也许,还能在互助组里做点事,譬如,记记账什么的。吾儿勿念。”
一个读书人,现在没法子读书了,在乡下,又能干什么呢?其实,差不多是个废人了。方云卿想到这里,内心不禁悲凉不已。良久,方云卿又蘸了墨写道:
“所可惜者,我穷毕生精力,开始整理编写思齐学塾的童蒙读物《思齐童蒙训》,看来,是无法编撰结束了。唉,现在就是编撰成功了,也用不着了……
“为父已过知天命之年,却未知前路茫茫所向何去。又念汝弟兆凤,虽也学问满腹,却不思进取,日以赌博为生,屡教不改,长此以往,前程堪忧啊!日前已然谈下婚事,西巷李家大女儿粉香者。大年一过,便行定亲之礼。吾儿如能抽身回家省亲,则大好,李氏一门,也会觉得很有面子,毕竟,你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如不能,则不妨家书一封寄达汝弟之手,让他代向李家问候。吾儿手头如果宽裕,也可寄些钱物回家。家中贫寒,累及于你,为父心中甚是愧疚。
“怀玉与红玉,均已经长大成人。怀玉今年十八岁,红玉也已年方二八,恐怕日后也要烦劳你这位长兄将此姐妹二人择佳婿而适人。念及此,为父更是惶愧不安。毕竟,你今年也才二十有三,一个大家庭的担子,你恐怕还真难扛得起来……”
方云卿意绪索然,这哪里像是写信,倒像是在交代后事了。
想到这里,方云卿恼怒地将毛笔往砚台里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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