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生命的最大兴奋剂。”——尼采《强力意志》

｜海德格尔《尼采》读书笔记（4）｜

强力意志与真理有关，也就与艺术有关。

这里的艺术并不是通常人们理解的跟艺术家、高雅、严肃等有关的那一类意向。

在尼采那里，艺术家的存在是一种生产能力。

生产什么呢？把某种还没有存在的东西设置入存在中。

艺术家的生产不是工匠造出工具的生产，而是对存在的一种展示。

比如梵高的《向日葵》，在梵高画出（生产）向日葵之前，作为植物存在的向日葵并不能带给人看到梵高画作的感受。

梵高把植物的向日葵“生产”到画中，产生了艺术。

尼采不是从接受者、欣赏者等角度出发来理解艺术，而是从创造者和生产者角度出发的。

既然涉及到创造，艺术就和强力意志有关。因为强力意志本质上就是一种创造，艺术的本质就是强力意志，而且是强力意志的最高形态。

反过来，强力意志也在艺术那里找到了它的最高形态。

这是一种新的价值评估。

01

以往的道德原理是，人所生活的感性世界毫无价值，必须有一个“更好的”世界，这在柏拉图那里是理念世界，在基督教那里是上帝之城。

这样一来，这个世界和人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就都是不值得过的。

但尼采却说，更“真实的”的世界，其实是谬误，“感性”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艺术的要素是感性，因此，艺术所肯定的，恰恰是传统道德价值所要否定的东西。

“艺术是反对一切要否定生命的意志的唯一优越对抗力量，艺术是反基督的、反佛教的、尤其是反虚无主义的。”——尼采《强力意志》

如果说哲学家对存在的思考和规定，和艺术的共通之处，就是都在赋予存在者以形态。那么哲学家和艺术家一样，要实现存在者的敞开状态，而不是遮蔽存在。

从这个角度说，追求感性的艺术比超越感性领域的“真理”更有价值。

艺术是强力意志的一个形态，是强力的增加、超越，也是强力意志本身。

传统对艺术的研究是“美学”，“美学”这个名称就能看出，和“逻辑学”“伦理学”一脉相承，“……学”就是关于……的知识，逻辑学是关于逻辑的知识，关于思维形式、思维规律的知识；伦理学是关于伦理的知识，关于人的行为规定方式、态度的知识；美学则是关于美的知识。

逻辑学和伦理学都指向人的思考、行为及其规律性。“美学”的提出者鲍姆嘉通，最初是在对感性的认识方面提出这个词的。“美学”的确切含义是“感性学”，即关于人的感性、感情、感受的行为及规定性的知识。

逻辑学的研究对象是“真”，伦理学的研究对象是“善”，美学的研究对象则是“美”。

美学是对人类感情状态和关系的考察。

美的对象把美显示出来。而美又可以是自然的和艺术的。

艺术的美，是以人类的方式“生产”出美，所以对艺术的思考也是美学的内容。

02

虽然“美学”这个词十八世纪才出现，但对美的内容的研究古已有之。.

海德格尔列举了西方美学的六个基本事实。

*古希腊艺术并没有对美的思想性概念性的研究，希腊人有着对知识的热情，艺术并未受概念的束缚。

*只有在伟大的艺术和伟大的哲学的终结处，才有美学。希腊人的“艺术”和“技术”是同一个词，艺术家和工匠也是同义的，这并不是因为古希腊人认为艺术家是工匠，而是作品和用具的生产都有共同点：都是有知识和行动的人让已在场的东西出场。

*美学的开端始于近代。确切说，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确立了主体“我”，从此，一切存在者都被建立在个体意识的基础之上，于是，对美的研究也需要从“我”出发，才有了美学。

*美学的形成，同时也是伟大艺术的终结。伟大艺术是一种“绝对需要”，以作品的方式让存在者整体敞开，保存在作品中。美学认识到了伟大艺术的终结，这种认识是在黑格尔那里完成的。艺术已经失去了趋向绝对者的力量，即失去了绝对力量。

*十九世纪的美学变成了艺术史的纯粹事实和经验的研究，变成了一门专业。

*虽然在黑格尔那里，艺术已经丧失了强力，变成了一个过去了的东西，但在尼采那里，这只是根据“最高价值”（宗教、道德、哲学）认识的情况，而实际上，艺术是虚无主义的反运动，是生理学。

尼采给出了对艺术的双重理解：一方面，艺术是针对虚无主义的反运动，即设定新的最高价值，为此建立新的尺度和法则；另一方面，艺术同时又借助生理学才能得到理解。

生理学和美学连在一起并不奇怪，因为美的生产和欣赏和人的情感状态相关。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同样的美景，可以映照心内的欢愉，也可以“以乐写哀”。

03

尼采用“生理学”来强调身体状态，但审美又不仅仅是身体状态，也是一种心理状态。

审美的基本状态是陶醉。

陶醉是审美状态中的一种，也就是早期尼采的“酒神精神”，另一种审美状态是梦幻，即“日神精神”。

在尼采早期作品中，狄奥尼索斯（酒神）精神只是陶醉，阿波罗（日神）精神也只是梦幻，但在尼采后期作品中，这两种精神都成了陶醉的两种方式，陶醉本身就是审美的基本状态。

陶醉的本质要素是力的提高感和丰富感。

——尼采《偶像的黄昏》

也就是说，陶醉中最本质的是感情。而感情又不仅仅是心理的，同时也是身体性的存在方式。在这种感受中，身体状态充溢着自身，人并不像有某个物品那样拥有身体，而身体也不是某个陪伴着我们的物体。

不是我们有身体，而是身体存在着。

身体的存在本身就包含自我感受，即感情。

可以看出，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尼采尝试弥合西方思想由近代以来的“身心二元论”的分离。

而与此相对，东方的思想却一直强调身心的合一，这是很有意思的，虽然这样的文化路向部分导致了近代科学在东方的缺席——没有发展出完善的逻辑认识体系。

前一段时间读瑜伽大师艾扬格的《瑜伽之树》，他一直强调身体和意识的同一，瑜伽的本意就是“联结”，通过呼吸，让身体和意识合为一体，进入禅定状态。瑜伽的最高境界是“三摩地”（Samadhi），就是指进入禅定后个人的心灵完全融入宇宙意识，感受到无法形容的平静与极乐，这一状态只有极少数开悟的人才能达到。

当然，瑜伽和尼采的陶醉并不是一回事，而只是同样调和身心的一种努力，陶醉，也是一种身心完全合一的审美状态，海德格尔于是用专门的篇幅来探讨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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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Vincent van Go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