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金庸先生头七。今年是我读先生小说整30周年。
先生在我们这一代人心目中的地位，前辈和晚辈们可能很难理解。
因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青春，无法取代。我们的青春，和先生密不可分。
尽管我们早已不再年轻，但先生逝世，才算最后带走了我们的青春。
1
每个喜欢先生的人可能都被问过，为什么喜欢金庸？他小说好在哪儿？
我们可能一下答不出来。第一反应是，金庸小说好看啊，想象力丰富，情节精彩。再深入一点说，他小说包罗万象，特别是处处浸润着中国文化。
这当然对，但只是表面，远远不够。
六神磊磊说，先生写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家国情怀很难得，但写出“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悲悯人性才真正伟大。
这大致不错，但我看法稍有一点点不同。
郭靖守襄阳，“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自然是家国情怀。但他向忽必烈说得清楚，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这种家国情怀，实是对千千万万百姓的悲悯，已经比爱国主义更高了一层。
所以，先生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和“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是一回事，那就是情怀。
觉远背“九阳真经”，三个人听到，无色得其高,郭襄得其博,张三丰得其纯。
大家读先生的书，有人得其情节，有人得其文化，甚至有人仅得其血气斗殴。而我们，得其情怀。
2
这种情怀，大到家国天下，小到一草一木，都是如此。
先生是文人，带着浓厚的传统士大夫情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但先生的作品，更深了一层。他的兼济天下，济的是芸芸众生；他的独善其身，善的不只是自己，而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他的笔下，天下与一身，本就是一回事，没有分别。
先生借胡一刀的口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正如鲁迅先生借夏瑜的口说，这天下是我们大家的。
伟大的作家都一样。
幸运的是，我们除了能看到先生的小说，还能看到他的社评。小说是隐晦的，社评是直接的。这让我们更能理解先生的情怀。
《明报》刚创刊时，先生在社评中写到：我们重视人的尊严，主张每一个人应该享有他应得的权利，主张每个人都应该过一种无所畏惧、不受欺压与虐待的生活。
无论郭靖守襄阳，萧峰息兵戈，还是张无忌力战六大派，或者令狐冲挑战任我行，都是在践行他上面的主张。
3
每个人都有尊严，都有自由自在生存的权利。而尊重、保护、悲悯每一个人的尊严与权利，正是我们应该有的情怀。
正如古龙说，侠是伟大的同情。这种同情：
在徐峥死前的告白中，
在契丹老人的长嚎中，
在岳灵珊临死唱的山歌中，
在崇祯砍向阿九的一剑中，
在李文秀放飞的天铃鸟中，
在陈正德贩马记的歌词中，
在慕容复发疯满足的幻想中，
在程英陆无双寂寞的岁月中，
在胡逸之二十三年的陪伴中，
在易三娘看向张无忌的眼神中，
在凌霜华刻在棺材盖内的字中，
在阿青望向西施的失望神色中，
在龙木二岛主油尽灯枯的笑容中，
在太岳四侠和桃谷六仙的搞笑中，
……
这个单子，可以很长很长。
4
众生有情，故先生不曾鄙视与厌弃他作品中任何一个人。
但他有极其鄙视和厌弃的东西，那就是对政治的厌恶，对权力的警惕，对一切违背人性事情的鞭笞。
先生对众生有多同情，对情怀有多赞赏，对权力就有多厌恶。
任我行、东方不败、左冷禅、岳不群被权力异化，他批评的不是任、东方和左、岳这几个人，而是权力。
从盈盈眼中看来，以前东方不败曾抱着她玩，现在变成妖怪一样令人害怕；亲爹任我行复位后，也令她恐惧。从令狐冲眼中看来，岳不群收养他的慈祥面孔依旧，但练了葵花宝典后伸过来的手令他胆寒。
在权力之下，受害的不仅是拜服在地的日月教众、深受荼毒的五岳剑派弟子，更是任、东方和左、岳本人。他们也值得同情。
看下面这一段，在思过崖后洞，令狐冲借着白骨磷光，在左冷禅面前反败为胜：
令狐冲回过身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见他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怖，手中长剑急舞。他剑上的绝招妙招虽然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绽。
当年看到这一段，我竟觉得左冷禅好可怜，居然要为他垂泪。
再看这一段，毒手药王石万嗔双眼已瞎，但在几个武官面前还不忘害人，给别人的酒下药：
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一个坏人，旁人知道他已将死，只有自己不知，足以让人心动。
这种莫名感动，就是伟大作品的情怀。
5
先生是理想主义者，也是现实主义者。
因此，先生的作品表面上是成人童话，但其实并不是童话。因为他并没有为了歌颂情怀而罔顾现实，只幼稚地描绘出一个世外桃源。
初看先生作品，那是看山是山：郭黄鸳梦得偕，杨龙不复江湖，冲盈结成美眷，狄云与水笙到藏边雪谷团圆。故事写得圆满。
再读先生作品，那是看山不是山：所有的结尾都是去国、归隐、无奈、失败。
因为先生知道，情怀斗不过权力，无法与倾轧天下的权力相抗。在权力面前，情怀、与秉持情怀的那些人，不堪一击。天下之大，无计可避暴秦。
郭靖与黄蓉身殉襄阳，这是直接写出来的。而任我行暴毙于朝阳峰顶，那只是机械降神，方正、冲虚与令狐冲埋炸药的小诡计在任我行面前不堪一击。
但如果只是如此的话，未免太让人绝望。
三读先生作品，那是看山还是山：
即使情怀不是权力的对手，那又怎样？这种情怀在权力面前的牺牲与付出，不是无奈，而是主动选择。
郭靖有绝世武功，谁能困得住？他本可一走了之，但却一意与襄阳共存亡。
令狐冲明知任我行大权在握，也要在成徳殿放声大笑，嘲弄权力。
萧峰明知命运与自己开了大玩笑，仍然孤身入聚贤庄，面对天下千万豪杰。
这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用赵敏的话说：我偏要勉强！
用李文秀的话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
一个人有情怀，可以对抗天下至高至极的强权。
6
也许有人说，再有情怀，也难逃一死啊！再有情怀，也对抗不过强权，强权还是胜了！
但这就是先生的作品要告诉我们的：强权是胜了，但胜在一时。情怀是败了，但这种不屈的灵魂，注定会长久流传。
郭靖黄蓉以身殉城，但留下倚天剑和屠龙刀，百年后张无忌靠它们北赶大元。
逼迫别人称万岁的，也不过几十年之寿。任我行、洪安通、丁春秋，纵然有千万人欢呼膜拜，一朝失势，不待树倒、猢狲已散。
更何况，掌权者也不过要死的，早几年晚几年又有什么差别？
以阴谋篡权上位的，转眼身死国灭。朱元璋屠尽功臣耆旧，两百年后，千万朱家子孙被农民军屠灭殆尽，真是报应不爽！
只有以情怀行正道的，不管是为天下，还是为一人，才可得长久。
诸葛武侯败了，千年以后，川人仍爱戴不已；司马宣王胜了，今日却见有几人叩拜？
先生让令狐冲在朝阳峰顶向盈盈求婚。为什么？他让令狐冲选择自由，选择不屈服，但并不放弃爱情。他要告诉我们，有情怀的人与那些只膜拜权力者不同，我们有情，只是不得已牺牲这份情。
令狐冲愿与盈盈做一个月快活夫妻，这就够了。就象苗人凤说的，胡一刀夫妇死了，却比他活着快活。
只要两情相悦，只要坚持自己的情怀，活一天也是快活的。
先生让郭靖质问成吉思汗：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
先生借张无忌警告徐达的话来警告朱元璋：统领百万雄兵之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便能当倚天剑之一击。
这倚天剑，不是神兵利器，而是我们心中的信念和理想。追求权力者，固然可以势压天下，可以让所有人闭嘴噤声、匍匐在地，但除了权力什么也没有。他们一旦失去权力，就不再是自己，不过是行尸走肉、冢中枯骨。
而有情怀的人，无论何时，只要情怀和理想在，还是活生生的人。至于活多久、甚至活与不活，又有什么关系？
7
在本文开头，我说，我们的青春，和先生密不可分。这并不是说，没有先生的作品，我就不是今天的我。
先生的作品伟大，但仍不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品性。看了先生的作品，好人仍是好人，坏人仍是坏人。（恕我用了简单粗暴的二元分法）
天生有傲骨的人，会一直有傲骨；天生高贵的人，会一直高贵；天生庸俗的人，会一直庸俗；天生奴颜婢膝的人，会一直奴颜婢膝。
读不读先生作品，这不会改变。但读了先生作品，知道千千万万的人喜欢先生，就会知道，即使坚持比妥协难得多，但自己并不孤单。
有时候，我们的坚持只需要外界一点点肯定就够了，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孤单就够了。
有了先生，我们的坚持，才会更平和、更坚定，更心安理得、更云淡风轻。
至少，若没有先生，我讨厌一个人时，不会想到，本熊大好男儿，竟跟你这种人齐名；不会想到，男子汉大丈夫做人的道理，说了你也不明白；不会想到，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
这就是先生于我的意义所在！
8
我很平凡、亦有缺点，正如先生亦是凡人、亦有缺点，但这不妨碍他的作品很伟大，不妨碍我觉得他的作品很伟大。
因为这个世界，总需要一些美好的东西存在。即使我们力不能至，也可心向往之。就像“越女剑”中，那八十个越国武士没有学会阿青一招一式，但总算亲眼看到，世上有如此神奇的剑法，也学到了神奇剑法一丝一毫的影子。
这一丝一毫的影子，就是先生作品带给我们的情怀！
今天，我已不再年轻，已经没有青春来吹动我稀疏的短发。但是，有情怀的人只会死，不会老。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自有这情怀在。
先生逝世，我不悲伤，因为岁月流转，人世代谢，这又有什么呢？这情怀在，便足够了！
9
沧桑岁月皆如水，少年情怀总似诗！
头七，再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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