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至1960年2月,毛泽东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中曾说:“春秋时候有个郑庄公,此人很厉害。”后人心目中的大帝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在他老人家看来也不过是“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却对春秋初期的、名气显然不如这几位大的郑庄公评价这么高,足见这位春秋小霸的过人之处。
细观春秋郑史,详读《郑伯克段于鄢》,觉其心机之深,言语之伪,手段之诈,行事之绝,当时无人能出其右,后世也鲜有人能与之比肩。冯梦龙最终以一首诗评其为千古奸雄:
图片来自网络子弟全凭教育功,养成稔恶陷灾凶。
一从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
要说郑庄公,还要从他的出生说起。
郑庄公名叫寤生,是郑武公和申侯之女姜氏的长子。为什么会叫这样一个名字呢?据说姜氏是在睡梦中生下他,醒来才知道的(一说难产)。姜氏受了很大的惊吓,认为这个儿子会给自己带来厄运,因此特别不喜欢他。加上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段,段长得粉面朱唇,又多力善射,姜氏就把一腔母爱全部灌注到了段的身上。
要说这姜氏偏心也是偏到家了,同样都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就一心要郑武公立次子段为世子,让段接掌国家大权。这也为后来的兄弟阋墙种下了恶之根。郑武公认为长幼有序,加上寤生又没有什么过错,哪能随便废长立幼?就坚决拒绝了姜氏,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还故意只给段封了一个小小的共邑。
姜氏不死心,在郑武公死后,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去和郑庄公哭诉,大意是:你和你弟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坐享数百里,而弟弟只能“容身蕞尔”——在小小的共地受苦。这样不行,你要封一个好地方给他。
郑庄公回答得很得体:惟母所欲。既然这么说了,姜氏便一点都不客气,张口就说要制邑。郑庄公不说自己不肯,只推托道:
制邑岩险著名,先王遗命,不许分封。除此之外,无不奉命。
姜氏马上就说,那就要京城吧。这里很有点意思,明明刚才郑庄公已经说了除了制邑之外,其他的任何地方封给段都行。但姜氏提出要京城之后,他却又默然不语。我们无从知晓郑庄公当时的心理活动,只能猜测:也许,后面的种种所为,是因为这件事伤了心?毕竟姜氏的咄咄逼人,让他彻底看清了自己和段在母亲心中的分量。
京城有多重要,在祭足的话中可以得见:“京城有百雉之雄,地广民众。”且更尖锐地指出,如果这样分封的话,就好像国家有“二君”了。话已至此,姜氏的意图,还不明显?对于郑庄公这个一国之君来说,有没有、有多少母爱此时已经并不特别重要,但涉及到国家最高权力,那绝对是寸步不让、你死我活的争斗。
图片来自网络打定好主意的郑庄公先在表面上做足了功夫。
当祭足谏阻他将京城分封给段时,他说:“我母之命,何敢拒之?”抬出母亲,显示自己的孝;
当段率兵攻取了鄢及廪延,两处邑宰逃到郑庄公面前,备细奏闻的时候,庄公居然并不生气,而是“微笑不言”,显示自己的友;
当公子吕嚷着“段可诛也”时,郑庄公依然轻描淡写地说道:“段恶未著,安可加诛?”
这八个字,只有了解了整个事件回头来看,才能看出它的可怕之处。从表面上来看,这是对公子吕的责备:段又没有做什么明显过分的坏事,怎么能杀他呢?但实际上,他的意思是:现在把段抓起来,他的罪名还不足以死。明白了吧?郑庄公要的,是段死。不是吗?如果段不死,有母亲天天这样来闹,焦头烂额不说,搞不好权力真的要被夺了去。到时候,他们母子喜气洋洋地接掌郑国,自己呢?灰溜溜逃走还算是不错的结局,最可能的是被他们给整死了。
而如果段死了,母亲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帮别人来整自己,好歹就剩下自己一个亲生儿子了。但现在段只是这样闹一下,就把他捉来杀了,不但母亲那里交代不过去,又怎么继续担任周朝卿士,压服其他诸侯?在那个舆论很重要的时代,他郑庄公,可是很爱惜名声的。
所以,郑庄公在公子吕步步直谏杀段的时候,能够笑曰:
“段乃姜氏之爱子,寡人之爱弟。寡人宁可失地,岂可伤兄弟之情,拂国母之意?”
看吧,这说话的艺术多高超,一个“爱弟”,一个“岂可”,让自己“孝子贤兄”的良好形象在大家面前高高地树立起来。
图片来自网络再聪明的国君也要有懂得领会领导意思的臣子。当大家都称赞庄公的宽容大度,为他受国母、共叔段欺负而鸣不平的时候,祭足很好地表现出了这种天赋。他让公子吕私下去见庄公,必有所得。
就算到了这种时刻,郑庄公还不忘做势:“此事干碍国母。”还在试探公子吕,当公子吕再次强硬地表达态度之后,他终于说出了他的内心想法:
“寡人筹之熟矣!段虽不道,尚未稍显叛逆。我若加诛,姜氏必从中阻挠,徒惹外人议论,不惟说我不友,又说我不孝,我今置之度外,任其所为。彼恃宠得志,肆无忌惮。待其造逆,那时明正其罪,则国人必不敢助,而姜氏亦无辞矣。”
这短短的一段话,看得人是胆战心惊。“寡人筹之熟矣”,意味着郑庄公对于这整个事件,并不像开始他所表现的那样,一味忍让,处处被动,他是有周密的安排和计划的,一个“熟”字,足以说明这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不知道多少个晚上的辗转反侧、精密考虑而得出的。一句话,郑庄公对于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是已经必杀之而后快。
这里面最厉害的就是,本来杀同胞兄弟,违逆母亲意愿,都是人伦大罪,都足够让一国之君声名扫地、民心不服。但郑庄公做了这两件事之后,居然声望更高,人们纷纷认为他是孝子贤兄,一切都是姜氏和段咎由自取。且看书中怎么写的:
(公子吕)得了京城,即时出榜安民,榜中备说庄公孝友,太叔(段)背义忘恩之事,满城人都说太叔不是。
舆论是彻底地一边倒。段既被打个措手不及,又失去民众支持,只得自刎而死。郑庄公最后还不忘了表演一番:抚段之尸,大哭一场,曰:“痴儿何至于此!”但下一步的动作,就是马上搜段的身上,将他和姜氏往来谋反的书信,使人拿到郑国,叫祭足呈给姜氏观看:看看,你们那点小动作能瞒过我?
图片来自网络杀自己的弟弟,囚自己的母亲,还让所有人拍手称快,不是“奸雄”两字,能顶得起这份心机吗?人说曹操是奸雄,是因为他权谋机变,懂得找出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方式,但那是在“乱世”,且曹操终其一生,何尝对自己的亲友下过手?再对比郑庄公的表面伪善,内心狠辣,曹操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然,从政治层面来说,不能说郑庄公全做错了,毕竟,如果是庄公败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人们所诟病的,乃是因为这件事本来可以不用变成这样兵戎相见的流血样子,比如面对姜氏的无理要求直接拒绝,让共叔就在一个较小的城邑里安居终老;还有如冯梦龙诗中所写,在共叔段刚刚开始肆意妄为的时候及时教育和稍事惩戒,都不会变成后来的局面。郑庄公在这件事中表现得“既孝又友”,但实际上,杀死共叔段的最终结果只能证明他“不孝不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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