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已经十七个年头了,现在都不大记得她的样貌。听镇上的老人说,奶奶是病死的,和我一个病。
昨晚梦到奶奶了。虽然梦里看不清她的面孔,但我深知她就是奶奶。
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跟奶奶穿一条裤子。当然不是我们所指的“关系好的不得了”。因为穷,物质决定只能穿一条裤子。爷爷去学校上课,奶奶囚在被子做针线,等爷爷下课回来换下,奶奶穿上再下地挣工分……面对今天富足的日子,昨晚奶奶笑了笑,这样说道:“你们现在的日子是好。我们那时的日子,也好。”显示出的通达,决不似我们现在人老好发“今不如昔”或“昨天皆是苦难”的感叹。
听听下面几句对话,就能明白奶奶对人世看得多么透彻,没有切身刺骨的阅历说不出如此精辟的话语:
“没亲人,是孤。”她语调清凉,“有了亲人不了解,也是孤。”
“怎么孤?”我坐起来。
“心孤。”她说。
“亲人之间不喜欢是不是也是一种孤?”我泪流满面。
…… 奶奶沉默。
亲人之间的不了解不喜欢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因为在一个屋檐下,再不了解不喜欢也得经常看见,所以自然而然会有一种温暖。尤其是大风大雨的夜,我和奶奶一起躺在小西屋里,虽然各睡一张床,然而听着她的呼吸,就觉得踏实,安恬。但又因为确实不了解,这低凹的温暖中就又有一种高凸的冷漠。以致面对我的族人,在人口众多川流不息的白天,那种冷漠引起的嫌恶,几乎让我不能跟他们对视。
父亲像长兄,母亲像长姊。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奶奶太像妈妈了。
为什么每当面对奶奶的时候,我就会有这种身份错乱的感觉?会觉得爸爸是她的孩子,妈妈是她的孩子,就连爷爷都变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这些,我甚至觉得镇里的每一个人,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她的孩子。仿佛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的怀抱适合每一个人。我甚至觉得,我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里,都有她,她的样子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的血缘里,都有她。她的血缘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
——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母亲。
我的奶奶已经远去。可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真正间距从来就不是太宽。
无论年龄,还是生死。如一条河,我在此,她在彼。我们构成了河的两岸。当她堤石坍塌顺流而下的时候,我也已经泅到对岸,自觉地站在了她的旧址上。我的新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的陈颜。我必须在她的根里成长,她必须在我的身体里复现,如同我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子的孩子。
活着这件事原本最孤的事,也因此,变成了最不孤的事。生命将因此而更加简约,博大,丰美,深邃和慈悲。
这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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