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人

      端午之前回去看望母亲，临行前的晚上，母亲与我有一次开场很庄重的谈话。母亲八十一岁，尽管有时会忘事儿，但是对人和事认知和把握的准确度并不衰减。母亲说，在她的一生里，被丢掉的、错过的、忽略的，有很多很多，现在想起来，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个开头几乎可以是任何伟大文章的开篇，对人生走了半程的我来说，也是响亮的棒喝。和母亲的聊天里最有意趣的部分，就是看她怎样看逝去的时光。我知道她当年的做法，现在想知道几十年过去，她的想法如何。老年人的回望充满温情，不但有对当年人和事的谅解，也充满和自己的和解。每一次聊天，都会有新的发现：在母亲长长的叙述中，有很多只是在她的生命中一闪而过的人。这些人有的我认识，大部分都只在母亲的往事追忆中才渐渐熟悉起来。这样的谈话多了，我慢慢意识到：我们心里，可能都有长长的名单，这名单不仅仅是名字，而是我们每次都能在回忆中看到其音容笑貌的人。这名单，承载着我们和世间所有的联系，是我们故事的起点，也是故事的终点。母亲，是有智慧发现了这种关联的人。

忆故人

      我们自己的故事，不过就是从我们和别人的故事开始讲起。

      这几天收到一位久无音讯的故人的消息，尽管并不是写给我，但还是看到了这位故人的笔迹。我们自从2001年一别，18年来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仅有一次，是2008年在飞机上偶遇。女儿那时只有3岁，我带女儿去北京301医院看望病重的父亲，心里已知道这将是女儿和姥爷的诀别。那次我们座位隔得很远，只匆匆聊了几句。现在想起来，那竟是到今天为止，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和这位故人交集最深的是1999年8月——2000年底这段时间。那时我们一起工作，很感谢他给了我足够的平台，让刚出校门的我得以见到事情的全貌。我始终觉得好的思维方式是决定性力量，而好的思维一定来源于全面的、而非片段式的训练。那时，他仅30岁出头，意气风发。那时我还不知道有的人意气风发和百折不挠，可以持续一生之久。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00年在深圳，创业板呼声最高的时候，我代表他发言。他是很在意细节的人，我有点担心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可是大会结束后，他很开心，说本来期望100分，结果发现得了120分我们全体人决定去聚餐庆祝。那次的聚餐我永远难忘。2000年10月的深圳，街头的蛇火锅，高谈阔论的年轻的证券从业者，还有街头艺人唱给我们的《光辉岁月》。那是我们的时代，尽管我们后来各分东西，尽管我们有的坚守，有的离开，但那确乎是我们的“光辉岁月”。

忆故人

      2000年，他做了父亲，我去参加他儿子的满月礼。初为人父的他，特别紧张。据他太太告诉我，之前写了好几天发言稿但是那天的讲话完全不像幸福的父亲，倒像一个大会上紧张的致辞者可我们热情为他鼓掌，不为他讲话的水平，为他的幸福。那年，他买了一辆新车，车牌号的末尾就是“2000”。为他的麟儿，也为他崭新的人生。

      很多人认为他是苛求的，这也造成了很多交往中的不愉快。但是我一直很感念他当年对我的点醒。那时有几年时间，不知何去何从，进退维谷。有次和他说起，他说自己阅人无数，认为找到一个真心待自己好的人最不易。我不知道这句话在我的最终决定中占了几层权重，但以我20年后的今天还能记得来看，这话我是完完全全听进去了。

      我们工作上的交集戛然终止于2001年新年。那时，我开始别的尝试。他应该很不愉快于我的改弦易辙。他看似是个很冷硬的人，可跟他有深入接触的人都知道，他是那种认朋友便要认天长地久的人。我知道他长期资助落难朋友的家人，知道他每次送人东西唯恐薄了人家，知道他待自己家人那种不离不弃的好。也许这就是母亲说的“丢掉的”部分。但是，谁又能一路走来带着所有的际遇和行囊呢？很遗憾后来和他再没有合作了。他后来也投资过别的行业，但一直没有放弃证券的主业。这是我和他最大的区别吧，我后来做了与证券不相干的行业，那首《光辉岁月》成了从业路上的绝响。

      他尽管遇到些挫折，但后来还是风生水起。很感佩于他的坚持，也为他的成绩感到高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他的身上，有理想主义的光芒。工作上有交集时，会感到很多他的一丝不苟或者说吹毛求疵。可是在后来的职业生涯里，我也仅仅遇到一个像他这样要求的人。等和他们的距离都远了，我发现有时很怀念他们。这才恍悟，我在他们身上见到的那种不断push别人、push自己的背后，原来是对理想的始终不放弃。

忆故人

      如果有一天，我有母亲这样的高寿，也可以想想从前的人和事，我想我会一再忆起他。我们只能过自己的一生，但有些人，用自己不断奋斗、不断进取的一生，让我们看到了别的可能性，看到了人类看似渺小但却壮阔如斯的命运。荷马史诗里没有胜利者，只有英雄。有的人一生想做胜者，不过是拾了陈旧历史中的千年牙碎；真的勇者，用自己立言，让普通人知道，这世上有“执着”二字。

      我们不知以后，是因为我们也没有很好地知道从前。母亲似乎总让我和她一起回忆从前，但在一段段的回忆之后，我还是看到了以后。人类的命运从不曾改变，努力的，抗争的，奋斗的，人类历史不仅是求生存的历史，也是求进步的历史。在这段旅程中，我们自己也许不是勇者，但并不妨碍我们向勇者致敬。

      仅以此文祝福故人，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