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记

　　

　　女孩脸上有一块很大的青色胎记，胎记伴随了女孩十七年，开始长在脸上，后来，长进了心里。

　　女孩其实不丑，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可是胎记却让大家看不到这个窗口。

　　女孩很孤独，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大家都叫她丑八怪。在落后的小镇上，甚至有人说她脸上的胎记是不详的烙印。胎记就像是一道枷锁，锁住了女孩所有的希望。

　　女孩常常一个人去湖边的树林里画画，一画就是一整天。

　　父母骂她不务正业，她默默听着，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是父母的耻辱，就连唯一的弟弟，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女孩越发孤独，去树林里画画的时间越来越多。开始用弟弟用剩的水彩笔，后来水彩笔用完了，就拿树枝在地上画。总之，画画是女孩唯一的乐趣。

　　女孩只读过小学，学校不欢迎她，父母也不愿意在她身上浪费钱。辍学以后，连打工的地方都找不到，女孩只能留在家里干农活，十七岁的手却像中年妇女的一般粗糙。

　　女孩粗糙的手却很灵巧，她能绣出好看的花手绢，做出漂亮的衣服，镇上的女孩都喜欢。

　　女孩唯独不敢为自己绣一朵好看的花，做一件漂亮衣服。

　　她只敢把自己小女孩的心思全都画在画里。

　　那天，女孩在地里干农活，一个背着画夹的年轻人径直朝她走来，小镇不大，女孩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年轻人看着女孩，眼睛亮亮的，“我可以画你吗？”

　　女孩惊讶地瞪大眼睛，憋红了脸，“我，我长得丑，对不起，你找别人吧！”

　　“我不觉得你丑啊，你认真干活的样子很迷人，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女孩第一次听到别人夸奖自己，身体微微颤抖，手紧紧握着锄头，手心里已全是汗水，“你没看到我脸上的胎记吗？”女孩突然觉得这个人是在讽刺自己。

　　“你的胎记，是老天在你脸上留下的艺术品，正因为有这块胎记，我才想画你！”

　　女孩抬起头看着年轻人，半响没有说话，“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谢谢你。”女孩的眼眶已经微微湿润了。“大家是不会喜欢我的胎记的，你去画别人吧，对不起。”

　　年轻人看着女孩单薄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女孩还是一个人去树林里画画，只不过画画的时候，常常盯着远方发呆。女孩是在想着那个背着画板的年轻人。

　　有一天女孩正在树林里画画，突然雷声大作，豆大的雨落了下来，女孩赶紧把颜料抱在怀里，颜料是女孩偷偷用绣花攒下的钱买的，是女孩的命根子。

　　女孩开始往家跑，路过湖边，女孩听到有呼救声，湖水很深，一般没有人会来这里，雨越下越急，女孩看不清湖中挣扎的人是谁。突然，女孩注意到了湖面上漂浮着的画板，女孩心里咯噔一下，怀中的颜料掉在地上，洒了一地，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扩散成了一幅抽象画。女孩急了，是他！是那个画画的年轻人！女孩踢掉脚上的鞋跳进湖里，湖水很冷，女孩觉得自己要被吞没了，女孩使劲伸出手却怎么都抓不住画家，女孩绝望了。

　　女孩甚至开始想如果不能把他救上去，自己就和他一起沉下去，一了百了。

　　上天终于眷顾了女孩一次，雨下的急去的也快，没有了雨水的干扰，女孩终于抓住了画家，用尽全身力气把画家拖上了岸。

　　女孩摊在岸边，画家的脸色惨白，气息也已经很微弱了，女孩使劲按着画家的肚子，按着按着，女孩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女孩很久没有哭过了，别人的指指点点早就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眼泪也都流干了。

　　终于，画家吐出了呛进去的水，开始剧烈咳嗽。女孩眼泪流的更凶了。

　　画家挣开眼看到救了自己的女孩，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是你啊。”

　　女孩不好意思地抹干眼泪，“我去叫人，你等我。”

　　画家挣扎着拽住女孩的衣襟，不让女孩离开。见画家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女孩才放心的坐在画家身边。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女孩知道了画家是来这里写生，为了捡一张被吹飞的画作，不小心滑进了湖里，画家本来也会游泳，但是没想到湖水那么冷，小腿抽筋才险些丧命。

　　画家看着湖面，平静的说，“我画的是你。”

　　女孩不可置信的看着画家，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呢，你一个人在这干什么？”

　　女孩被问住了，她还不想把自己唯一的秘密说出来，而且在画家面前，她也没有勇气。

　　女孩散落的颜料即便被大雨冲刷过还是能看到痕迹，女孩有点窘迫，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画家看着女孩掩饰的神色狡黠一笑，“你在画画？”

　　女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慢慢把目光转向远方，他不会嘲笑自己吧，自己刚刚救了他，就算不屑，也应该不好意思说出口吧。

　　“以后，我们一起画画吧！”

　　女孩像被惊醒了一样，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又转瞬即逝，女孩垂着眼，过了半响声音很小地说，“算了吧，我画的不好。”

　　“我可以教你，就当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你不答应，我会不安的，”

　　原来是这样，女孩暗自嘲笑自己，差点就以为……

　　女孩不好再拒绝，应了下来，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早已波涛汹涌。

　　后来，女孩只要一有空就到树林里找画家，画家专业的指导让女孩进步很快，女孩渐渐不再畏手畏脚，画出来的画让画家刮目相看。

　　可能是孤独的人心里都有一片只属于自己的美丽风景，女孩把自己心中的光影展现给了画家。

　　画家嘴上不说，内心却对女孩无比佩服。可是艺术家总是要去看外面的风景，在这个小镇上，画家已经呆了太久，对他而言，小镇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吸引力。

　　画家目光炙热地看着女孩，“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吗？”

　　女孩从来没有想过，丑陋的自己有朝一日能得到画家的垂爱。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女孩知道，自己已经陷进去了。女孩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纵然万劫不复，就让自己任性一回吧，女孩答应了画家。

　　女孩没有和任何人说，没有人会理解她，从他们嘴里，只会听到更难听的话，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

　　没有不舍，女孩跟着画家，偷偷逃离了这个地方。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五年来，女孩跟着画家满世界跑，两个人靠买画维持生计，过的倒也滋润。

　　一开始，画家把女孩当作朋友、救命恩人，对女孩很好。后来女孩更像是画家免费的保姆，照顾画家的生活，女孩从不觉得委屈，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是老天对她的馈赠。

　　女孩依然喜欢画画，只不过如今的画作，多了一丝明亮的光彩。

　　外面的世界很大，观念也没有小镇那么守旧，尽管对女孩指指点点的人依旧很多，但是大部分人还是因女孩的绘画天赋而惊叹。

　　女孩独特巧妙的构图手法，色调柔和却对比强烈，肌理感十足，就连艺术大家都夸她有艺术的灵魂。

　　更多的赞美声传入女孩的耳中，女孩脸上丑陋嗯胎记甚至成为她独一无二的标志。

　　可是画家的作品却鲜有人问津，更别说赞美，大家都说他的画太过俗气，过于急功近利，小家子气。

　　画家开始变的暴躁，艺术是他一生的追求，可是女孩的出现让他的梦毁于一旦。画家把这一切都怪在女孩身上，明明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人，如今势头却盛过自己，画家不甘心，他要毁了女孩。

　　女孩跟着自己这么多年，画家很清楚什么是女孩的弱点。

　　画家喝多了，梗着脖子红着脸去找女孩，女孩吓坏了，要为画家熬醒酒汤，画家却一把抓起女孩的头发，面目狰狞的指着女孩的脸破口大骂，“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会带着你吗，我只不过是可怜你，不然你以为我会看上你个丑八怪，你倒好，在我面前阴魂不散，我看着你这张丑陋的脸就恶心！”

　　女孩难以置信看着凶神恶煞的画家，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画家的脸渐渐模糊，女孩再也看不清，当初温文尔雅，把自己从地狱拉到天堂的人，怎么一转眼就变的这样陌生，女孩的生活早已离不开画家，五年来的默默陪伴，五年来的暗自欢喜，到头来不过就是一场笑话！一场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美梦！只需要画家动动舌头，自己就又被扔回了地狱。

　　女孩紧紧咬着嘴唇，倔强的不肯流泪，血腥味在口腔里肆虐。

　　女孩推开画家冲出家门，孤身一人，什么也没有了，女孩想到多年前那场大雨，那种什么都抓不住绝望又一次袭卷而来，女孩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女孩突然有点想念自己的家乡，小镇很美丽，有一片安静的小树林，是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在外面冻了一晚上，女孩发烧了，没有钱，没有吃的东西，甚至连一件外套都没有，女孩强撑着身体进了一家画室。

　　画室的老板是买画的常客，老板很欣赏女孩的作品，女孩怀着侥幸心理请求帮助。老板以女孩在画室做老师为条件收留了女孩。

　　女孩专心留在画室画画，再也没有了画家的消息。

　　女孩的画比以前更加出名了，那种破碎的美，让人看了心酸。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女孩攒下了一大笔积蓄，去了更大的城市，她听说大城市或许可以去掉自己脸上的胎记。

　　可是等待女孩的却是另一个噩耗：医院为女孩检查之后，遗憾地告知女孩，她的胎记已经有了癌变的征兆。

　　治疗期间，女孩的视力开始变差，胎记不仅压迫了视觉神经，还开始向其他地方扩散…女孩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可是这一次，女孩很平静。

　　女孩决定放弃治疗。

　　女孩终于又回到了自己思念的小树林，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树林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女孩觉得当初那个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画的自己从未离去。

　　这么多年，和自己有感情的还是这片树林，女孩细细地摸着每一棵树，蹒跚如耄耋老人。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女孩笑了，临走之前，还有树叶和自己道别。

　　女孩的视力已经很差了，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摸索到湖边，就是这里，梦开始的地方，如今自己回来了，这场梦也该结束了。

　　女孩一步一步走进了湖里，还是那么冷啊，彻骨的湖水包围着女孩，女孩恍惚觉得面前有一个背着画板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向自己伸出双手，仿佛一切回到了原点。

　　女孩满足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