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悲欢

村庄，悲欢轮番上演

小海只比我们高一级，小时候的摸样依稀记得，个头不高，圆脸大眼，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成人之后，我好像一次都没有见过他。

不过他依旧活在我周围的言语中。

“小海今年在他大伯家过的年。”“其实他应该回自己的家过年，在别人家总归不是个事。”无意间我听到了母亲和别人的闲聊，经历过一些事情后的母亲格外看重自己的“家”，认为别人的家再好也是别人的。农村的亲戚往来要比城市里密切得多，但之间的关系也更为复杂。

在我的印象中，小海家的房子建得高高大大，在当时也算是村子里比较好的房子。即使这样，我依然认可小海的选择，因为那栋房子里有他不能面对的事情，即便岁月流转、人事变迁。

十多年前，他的双亲在那栋房子里先后自杀身亡。我相信很难有人能独自一人呆在发生了这样事情的房子里过年。对小海而言，这更是一辈子都不愿面对的噩梦。

当时那件事也算是村里的大事。因为夫妻间的几句拌嘴，小海的父亲首先上吊自杀。然后，在被人盯了一段时日后，小海的母亲还是喝了农药。那场悲剧的缘起并不复杂，据称是因为当时麦收抢收割机（因为麦子成熟几乎都在同一时段，而当时村里只有无数不多的几台收割机，父亲去世后，抢收割机也曾是我家的难事之一。毫无血缘关系的家庭之间相互礼让，这些几乎不会发生在农忙时的农村），小海的父亲没能抢过别人，在眼看着已经快开到自己麦地里的收割机越走越远后，小海的母亲埋怨了几句，可能说了重话。小海的父亲当了真，在自家窗上挂了一条绳子，等人发现时身体已经凉了。之后，小海的母亲便将丈夫的死归咎于自己，不愿独活。

据称当时小海的母亲已基本上从失去丈夫的自责与痛苦中走了出来，所以，他们一家人才不自觉地放松了对小海母亲的监视。在一个很平常的傍晚，有一个闲人喝醉了酒去了小海家，那个人出来后没多久，小海母亲便选择了自杀。那个闲人在他家说了些什么，闲人说的话与小海母亲的自杀是否有关系，这些估计除了那个闲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知道。闲言碎语，看似平常，却最能伤人于无形。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村子上空，迟迟不肯离去，犹如伫立在枝头赶都赶不走的黑色乌鸦。三年之后，村东头又有一个人喝农药自杀，那个妇人家庭和睦、生活富裕，似乎没有理由去自杀，于是在村子里盛传着三年就要横死一人的流言，给还是儿童的我带来深深恐惧。幸好，传言只是传言。不过，农村的自杀问题应该引起重视，“心理疏导”这个词在农村几乎没人听说过，更不会去做，生活中的琐碎矛盾积攥太多，死亡便成了唯一的出口。另外，文化不高的村民宁愿将某个人的自杀归咎于被鬼附体，也不愿意认真探讨选择自杀的深层次原因，自然也不会去思考如何避免。

父母离去之时，小海刚刚上小学三年级。沉默，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小海恢复了儿童应有的欢快，但是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心里的创伤有多深没有几个人知道，除了他的奶奶。在失去儿子、儿媳之后，他的奶奶接过照料小海的重任，其时已经七十有余。日子依旧要过下去，因为还有孩子，日子便不算是无望。

很快便听到一件令人唏嘘的小事，小海在上学的路上大哭，因为他骑自己父母的自行车上学，车座调得太高，自己骑得太不容易，应该是他的奶奶不会调，最终触动了小海的情绪，让他感到失去父母庇护后的无助，要知道这本来对别人来说是一件极小的麻烦。出事之前，小海是家中的独生子，父母对他应是极尽爱护，而现在，小海只能默默承受境遇的巨变。

之后，再次听到与小海有关的事情，还是从母亲的评论中。“高老师不能那样。”因为小海的成绩一直不算好，就住在邻村的高老师对他格外严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用教棍狠狠地打了他，好像打得挺重的，小海的奶奶去找高老师理论，高老师振振有词，“正是因为他情况特殊，没人管教我才更应该严格要求。”即便道理如此，善良的母亲依旧认为不能对一个孩子下重手，何况小海是那种情况。

之后，有关小海的消息零零星星传来。小海的奶奶去世，小海上完初中便下学上班。一开始小海先去学织布，据称上班的工资一直被自己的亲戚帮着存着。当时一度有他的工资那个亲戚一直没有给他的传闻传出，但我觉得应该只是谣言。然后，小海便外出打工。

记得有一次，三婶告诉我们，她见到小海了，小海现在比之前会说了，向她推销洗化用品，三婶看着不像是正规厂商生产的，便没有买。小海的叔伯对小海外出打工应是不赞同的，因为听别人说过，有一次他的婶母出来说，“小海在外面干的又不是正经营生，还不如回来好好上班。”言语中带有几分不屑。

小海很长时间都在外漂泊，除了过年，很少回村。一次过年的时候，小海喝多了，在叔叔家吐得一塌糊涂，“他肯定是心里难受才这样的。”母亲叹息着说道，“他婶子还不愿意了，觉得他不懂事，不能喝还喝那么多。只有自己的父母真正疼自己的孩子。”我倒认为不应该苛责小海的叔伯婶母，因为他们至少愿意让小海去他们家过年，给小海一个临时的家，让他的心有处停泊。

随着年龄的增大，小海的婚姻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正成为一个大问题。在老家，过了三十岁还没有找到对象，再找便不太容易。小海已经过了三十这道线，“谁会跟他呢，现在有爹有娘的都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何况是他？”

在很多年之前，小海便是一个人，独自悲欢。希望很多年之后，小海不要再这样一个人走下去。

至于小海在心底是否恨过他的父母，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