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经济学假设的理论中,把人看做是"经济动物",即人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最大限度满足自己的私利,工作目的只是为了获得经济报酬。人的一言一行,都是出于牟利的目的。
(一)
外婆家的门口人头攒动,车子把本来宽敞的门前空地挤得水泄不通,人们互相侧着身子,神色匆匆地忙碌着。门前有几个吹着响器的人,笙和唢呐的曲折的曲调配合小镲熟练的节奏,震耳的声响十里八街都能听得见。如果不是看到忙碌人群里一个披麻戴孝的身影,很难想到这样的热闹是在办丧事。
顺着门外热闹的人群,一直往里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干净的院落,有人蹲在台阶上吸烟,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寒暄着,有人干脆低头玩起了手机,不觉得门外的忙碌和自己有关。
再往里进,便是主家的住处,虽然是村子里,但客厅的装潢俨然是仿照城市住宅的模样。皮质的大沙发将一米多长的大理石桌子包裹起来,几位年长的亲戚坐在沙发上,绷紧了脸上的皮肉,表情严肃地看着桌子对面关着的电视机,黑亮的电视机屏幕映照出每个人面无表情的脸。
本来酝酿好感情的我,却不知这个时候该做出何种姿态了,我也若隐若无地感到这些亲戚似乎和我有着一样的窘境。许久不见的亲戚们,一面笑着寒暄,笑过之后,又仿佛想起今天葬礼的主题,觉得像小偷似的,又赶紧收起了笑容,作出肃穆的样子。
在赶赴葬礼的路上,我回想着外婆生前的种种情形,本来还有一些悲伤的情绪,但现在似乎都被湮没了。
母亲因为前段时间出了车祸,脚上缝了针,无法正常行走,只能在小姨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落座在了沙发上。众人立刻对母亲投以同情的目光,仿佛都找到了话题似的,唏嘘着询问着事情是如何出的,伤势如何等等,母亲只得做出淡然微笑的表情,耐心重复这一遍又一遍的提问。
小姨呆坐在椅子上,看着进出的大哥大嫂,大大的眼睛里本来是没有光的,但似乎因为某种深藏的愤怒,显得眼神囧囧。而当母亲看到这位大哥时,眼里也闪过一丝不快,舅舅似乎更是有所察觉,只埋头做出一幅忙碌的姿态,无头苍蝇一般,披麻戴孝地在屋里屋外乱转。大家保持着默契的缄默,听着窗外的奏乐,尽力压制内心的烦躁不安和那隐藏已久的恨意。
坐在这种巨大的被压抑的沉默里,我只觉得心里像被裹了一层又一层棉花,看似是柔软的包裹,实则是密不透风的逼人窒息。我开始怀疑自己坐错了地方,葬礼该是悲伤的?欢乐的?还是缄默的?淡然的?我被这个问题缠绕地动弹不得。
打破这种敏感沉默的勇士,是一位家族的长者。她是死去的外婆的大姑姐,因为外婆的去世,作为唯一长子的舅舅又自作主张,拿出了老早就不在人间的父亲的遗像,想要借机一起缅怀。不知其他人如何看待,但我看到遗像时,心里却生出一些带有戏谑的嘲笑。因为在外公离世后的十几年里,外婆已经相处过几任老伴儿。但死人是没有感受的,活人只会按照自己章程办死人的事,然后做给活人看。
这位勇士的第一声哭泣,终于让我感受到了葬礼的气氛,周围的众人似乎也被调动起来了情绪,脸上装出的肃穆多了几分真诚,每个人找到了自己的角色,有人劝解,有人收遗像,有人倒水,有人陪哭,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二)
早晨四五点就起床的人们,在漫长的等待里,都熬得不知所措。即使再长袖善舞的人,在这样的折磨下,也都统一的失语了。所有的寒暄已经说尽,可以聊的话题也都聊干,互不相干的人生都被交集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每个人都在受着难言的煎熬。
好在这样的等待是有明确目的性的,抬灵的队伍伴随着一声比一声高的奏乐声动了起来,屋里的人顺着窗子向外张望着,每个人的眼睛都闪烁了起来。院子里的人也都挪着步子,慢吞吞地聚集在抬灵队伍的后面,屋里的人也随之行动起来。互相扯过散乱各处的白布,往头上一系,本能地走出屋子,跟在扶灵队伍的后面。还有人煞有介事地催促着后面的人,“快!快!”,但大家都仍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悠悠走着,没人感到有什么时间上的紧迫。
世界是由时间和空间构成的,如果没了时间感,那么这个世界就剩下虚无的空间,没有任何有效的意义。死人自然是没有时间感的,那么活人为何也毫无时间感呢?
母亲因为脚伤不能前往,我和父亲头上裹着粗糙的孝布,缓慢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二十多人的队伍在本来就人少的村子里,很是庞大,但却晃晃悠悠,没有精神。
烈日正正地射在每个人的身上,倍感灼热的人们拿着头上的孝布不停地擦汗。我放眼望去,队伍最前面是舅舅和一位本家兄弟抬灵的身影。用竹子扎的灵架上放着几盘大菜,全都是肉,还有三杯酒和三柱香,外婆的黑白照片正对着这一场盛宴,但她的眼神却是在望向前方,看久了这种眼神,会不由地升起一股寒意,即使在如此炽热的天气里,也会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这是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收回眼光,再环视四周,这时我才发现周围全都是不认识的人。左边的人在讨论着大热的天气,右边的人聊着村里的八卦,后面的人听不清在说什么,偶尔发出嗤笑声,看着前面的扶灵人,听着身后的嗤笑,震惊之余,我又被内心的疑惑填满了。
死亡是一场盛宴吗?
我狭隘地以为,葬礼是不被允许笑的。但当父亲感到百无聊赖,和我聊起趣事时,我也毫无抑制地笑出了声。那种在葬礼上笑的罪恶感,就这样被我自己消解了。
葬礼上为什么不能笑呢?如果说哭泣是对死亡的尊重,那么笑就是对死亡的亵渎吗?只是这笑里没有蕴含任何死亡的含义,和死亡毫不相干。哭泣是因死亡而哭泣,笑却不是因死亡而笑,这种不能算是矛盾的矛盾也很牵强。
我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觉得热,也觉得冷。
(三)
漫天飞舞的灰烬随风四处洒落,站在坟前的人们不停地变换着位置,躲避着。身为独子更是长子的舅舅跪在坟边,燃烧着祭奠用的纸具。旁边还有专门请来的丧葬队伍里的人,教他如何让纸具充分燃烧,如何跪坐。有人站在临时拉来的棚子下,对前来跪拜的人喊着行礼的口号,有人不断地拿起灵位前的酒杯,挨个倒在地上几滴,有人隐匿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看着主事人的手势,一来人就开始放鞭炮。
四个汉子分成两队,两个人抬一个如蒸包子似的的蒸笼般的大盒子,约莫有四五层,每一层里都是各种菜肴。前来祭奠的人,被安排跟着这两个大盒子,伴着奏乐声和鞭炮声,井然有序地完成跪拜的仪式。小小的坟包旁围满了人。被太阳疯狂暴晒的人们,抵不过这样的灼烧,有人干脆将坟包旁的玉米杆粗暴地掰断,给自己留出一小片地方,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开拓的小小阴凉里。这时候的粗布孝衣、孝帽更是显示出了极大的功效,既可以遮阳,又可以擦汗,还可以垫在屁股下面,让自己享受片刻的歇息。
而我没有这样的特权,因为我的身份不够,只能佩戴孝帽,没有穿孝衣的权利,所以只能站在烈日下捱着。外婆的大孙子蹲在坟前的土地上,和另一个伙伴百无聊赖地在地上挖坑填水,丝毫没有察觉这里一抬眼,就是死人的坟墓。
奏乐声、鞭炮声响起,祭拜的队伍也顺着玉米地里蹚出的小路走了进来,外婆的女儿、儿媳,和不哪里来的的女人,突然很有默契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扑倒在了坟头,开始高一声低一声的哭泣。这突然的行动吓得我连连后退,踩倒了几棵玉米杆。这哭声没有引起我的同情,反而让我被巨大的震惊击呆了。
旁边的人原本都在看着,不一会儿,就又从四周出来几个妇人,走到坟边想要拉起这些哭泣的人。哭声没有中断,但我也实在看不出这些拉人的人的诚意。这动作是有节奏的,随着哭声的起伏一下又一下,拉了几下之后,哭泣的人就收住了哭声,低着头,手里拿着纸巾擦着眼泪自动地起了身,站回原处。我震惊地张开了嘴巴,突然感觉不到烈日的烘烤了。
前来跪拜行李的人络绎不绝,有人拍着哭泣人的后背交代,“别哭了,等行礼了再哭。”于是哭的人惯性地呜嘤了一阵子,便噤声了。只是身体还在不自主地抽泣,泪珠还挂在脸上来不及擦,脸也憋得通红。
哭泣是人类的本能,从出生开始的第一声啼哭,就意味着生命的开始,但这种本能却一直在被压抑。婴儿时期的哭泣,会被母亲以哄觉的形式结束,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我们经常听到的也都是“别哭了”。于是,在人类的意识深处,哭泣是禁忌,唯有在超越人类理解限度的悲伤中,哭泣才是被允许的,而葬礼就是释放哭泣本能的一场盛大的活动。
但此刻的我,却沉浸在哭泣的震撼里,久久不能平静。我第一次看到,哭泣是如此灵活的可操控的,这种程式化的哭泣,是人类本能的爆发,还是后天长久练习、代代相传的产物呢?
(四)
葬礼的尾声是一场盛宴。
经历过等待、暴晒、哭泣的人们,需要一场声势浩大的盛宴,来填饱自己的肚子,休息自己的身体。死去的灵魂不值得过多的哀悼,活人的欲望急需被充满。
宴席上的人们,比起仪式上,有一种彻底放松的懈怠,没有人脸上带着刚才肃穆的神情,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大家开始觥筹交错,互相寒暄。熟悉的人聊着最近的事,不熟悉的人聊着过去的事,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和对方共同的谈资。虽然话题生硬,聊起来更是涩而无味,但大家也都不害怕这种隐形的尴尬。有了饭菜和烟酒,这种尴尬就会被深深地隐匿起来,被心照不宣地忽略。
被压抑的笑意也开始释放了,每个房间里都充斥着酒杯的碰撞声和言谈的欢笑声,但此刻有一个人却不能放松。那就是逝者的长子,这次葬礼的主人。他依然披麻戴孝,保持着肃穆的神情,挨个屋子磕头行礼。到了我坐的这间屋子时,我被他突然在门口下跪磕头的动作,再一次惊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但其他人却是坦然的模样,只是作出一种姿态,客气道这么大礼没有必要。看着众人的礼仪,我又一次张开了嘴巴。
磕头跪拜在中国人的文化里,有着既深重又丰富的含义。既能表示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敬意,又能表示生者对死者的敬意,当然,也能作为一种相反的用途,可以用作是侮辱和威胁。然而,在这种宴席上的跪拜,是生者对生者的跪拜,没有阶级,没有死亡,没有侮辱威胁,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带着这种震惊的疑惑,看着笑意盈盈的众人,我似乎才开始明白。这场以死亡为名的宴席,其实是活人的盛宴。对死亡的祭奠是表象,对社交的欲望才是本质。
而社交的本质,是利益的交换。
进行交换的人们,心满意足地在宴席上开启另一种姿态,这是人类的本能,也是习得的技巧。没有道理可言。没有交换价值的人,便成为宴席上被冷落的角落,而找不到对等交换价值的人,更是早早就离开了宴席。
小姨和母亲就早早离开了宴席,她们不是被冷落的角色,也不是没有交换价值的人。但是隐藏的恨意,逼迫她们早早离开了这场和她们没有太大关系的宴会。
遗产是兄妹三人闭口不谈的隐秘,大哥近水楼台先得月,最先收起了所有的存折、银行卡、手机,对曾经帮过他、借给他钱的两个妹妹保持着沉默。两个妹妹自葬礼开始,就憋着一口气,在争与不争之间,琢磨着、算计着、恼怒着、自我安慰着。隐匿的情感藏在无边无际的沉默里,等待着时机爆炸。
一场关于葬礼的宴席终于结束了,而另一场死亡盛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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