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剧场

作者: 闾橘子 | 来源:发表于2019-04-15 21:07 被阅读21次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凤阳士人”,这篇故事里有一段词,后来经常被刘立福先生用来当做评书的定场诗,是这么写的: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手拿着绣鞋占鬼卦,半是想他,半是恨他。


    是一对同桌先发现他们做着一样的梦,于是就去找班主任,说他们还记得昨晚彼此在梦里说的话。他们说,那个梦和平常不一样,就算醒过来也能记得清清楚楚。梦里他们坐在小区的梧桐树下,每人拿着一张手绘的乐谱,在音乐老师的指导下一句一句唱着一首不知道的歌。

    班主任急着回办公室吹空调,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只是在那天中午学校的食堂里,半是开玩笑地对那位音乐老师说起男生们的这番话。

    却没想到音乐老师的眉头皱紧了,一下愣住连菜都忘了夹,“太巧了”,他说,“我昨天晚上也梦见自己教他们唱歌来着。”他陷入沉默,回忆起自己昨晚那个奇怪的梦境,打算找那两个和自己住在一个小区里的孩子聊聊,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三天以后,下班的路上他开车经过小区的篮球场,一眼就看见那两个孩子在里面。于是他赶紧把车停到自家车库里,一路小跑赶回去,叫住了玩得正欢的男孩们。三个人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遍这几天来梦里的情景,老师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记忆竟然分毫不差。

    “还记得教你们唱歌是为了什么吗?”音乐老师问他们。“记得,为了演话剧嘛。”孩子们自信地答道。

    这几天在梦里教的歌孩子们已经练熟了,要是有钢琴的伴奏还挺不错。那是话剧结尾处的插曲,两个孩子将要在梦里扮演各自的角色,来到小区草坪搭起的舞台上轻声歌唱。而音乐老师除了教孩子们唱歌以外,还要担任整场话剧的音乐总监,他要在后台待着,根据舞台监督的指示,随时指挥由居民们组成的临时乐队,为整场演出配上背景音乐。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准备这样一台话剧,只是从这种奇怪的梦开始的那一天起,整个小区的人们就不约而同忙了起来。音乐老师和孩子们告别后又在楼下待了一会儿,回到家中天已经黑了。他试探着向自己的老婆说起这件事情,不出所料,自己的老婆也记得这段时间以来每天晚上做着的清醒的梦。他和老婆比对着两人在梦中相遇的场景,心里有些害怕,却又感觉兴奋。直到半夜,他们躺在床上,正说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场梦的时候,十一点的闹钟突然响起,他们突然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睡意,连灯都没关就坠入梦乡,继续为那场话剧去做各自的准备。

    于是第二天,整个小区的人都发现他们做着一样的梦了。妻子们聚在居委会前热烈讨论着,她们有的负责裁剪演出用的服装,有的则负责布置舞台上的摆设。好像梦里没办法网购,不过就算可以,她们也不愿意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网上某个素未谋面的人,万一准备道具的人没办法理会到整部话剧的内涵,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于是她们迅速地组织起了整部话剧的道具组,任命了在小区外不远处开家具店的老板娘为组长,开干洗店的姑娘为副组长,并且把整个组织带到了梦里。

    至于平日里没有太多自由时间的人们,包括话剧的大部分演员、负责设计灯光与特效的人、制作着话剧海报的设计师(他是学美术出身的),他们都急着想找导演或者编剧聊聊天,因为梦里的八个小时实在太短,在目前看来,要按时弄完所有的工作,时间实在有些紧。当然,没有人会承认那是自己的问题,大家不约而同地把问题归咎于演员身上:他们训练太不用心,直到现在还没进行到能够预演的地步,尤其是男主角。

    没有人知道他们那位住在三栋二单元的男主角是干什么的,这两天他明显有些焦虑,导演对他做的指导他好像全都没听进去,排练时也不在状态,都已经练了一个月,有些地方的台词还依然记不住。大家对此有些担心,又莫名觉得生气,买菜的时候小声抱怨着这个看上去心不在焉的男子:长得还挺老实,年纪也不大,怎么就这么不上心呢?

    其实也不能怪他,这个平日里彬彬有礼的小伙子正为自己的工作担心:他是个小偷,基本上在夜间活动。可是自从上个月以来,只要夜晚十一点到来,他就会马上睡着,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才醒过来。他用尽了一切的办法:喝咖啡、设闹钟,甚至有一次叫自己的朋友在旁边看着。但是没有用,当早上的阳光再一次残忍地照在他的脸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叫来的朋友和自己一起沉沉睡去了。

    他还有不多的一点积蓄,按说可以支持到整场演出结束。可万一等到演出结束,这场奇怪梦境依然继续了下去呢?他已经好长时间不干在公交车上偷钱包的活了,大概手艺早就荒废了,他实在没有勇气重拾这件刚入行时的工作。“再说也不划算”,他安慰自己,“危险系数大,收获小,比撬锁麻烦多了。”

    所以他心烦意乱,平日里连背台词的念头都没有,整日长吁短叹。演女配角的姑娘发现了他的情绪,隔三差五约他出去,想要多了解一下这个平日里深居简出的男子。她是表演学校的学生,却没能分到女主角,她没对这件事表达过看法,可是心里还是觉得不满意。小偷看出了她的情绪,心里觉得大概分配到角色的人演技都不错,你看:选的要么是像面前的姑娘这样的职业演员,要么是像自己这样惯于撒谎的人,他们的女主角平日里看上去像是个完美的妻子,家庭与事业两样都没耽误,但是她心里一定藏着某些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和姑娘出去多了,他渐渐喜欢上了她,觉得虽然有些爱面子,可谁还没点个性呢?总比自己强。于是他打起了改邪归正的念头,想着要不然找个正经工作吧?平时跟姑娘说话也能自信一点。万一这场梦真的结束不了呢?总不能活活饿死吧?

    他跟编剧聊起自己打算换工作的想法(略去了其中的细节)。编剧挺高兴,当然,只要演员跟他聊天时不给他的剧本提意见,他一般都挺高兴。他觉得有些纳闷,好像随便一个演员都能走过来对他说:“我觉得啊,这个地方的剧情有点问题……”这让他不厌其烦。

    无论各人的心情如何,日子一天天过去,准备工作也逐渐步上正轨。梦中的草坪上已经建起了一座舞台,正经剧场的设备应有尽有:话筒、干冰烟雾机、三台追光灯自上而下打着,从家具店里要来的木质地板涂了浅浅的一层蜡、红黑两层幕布、大大小小的灯泡,舞台的合金骨架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人们给整个草坪搭起了玻璃的屋顶与墙壁,像是多少年前巴黎世博会的水晶宫,这样的做法也是出于无奈,就算是气象局也没办法预测梦里的天气,为了防止在演出时突然降下倾盆大雨,住在别墅里的一位建筑师找来自己另一位土木工程师好友,两人抛下了各自手头的工作整整一个星期,白天与梦中不间断地画出了整个舞台的设计与施工图,然后亲自在梦中指挥修建。好在梦里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就算受伤也没什么痛觉,所以施工时的速度比往常要快许多,不过三个月,一座玻璃的剧场拔地而起。

    大家害怕坐在后排的观众听不清演员的声音,于是从各自的家中搬来了十几台音响,经由已经退休的物理学教授计算,围成一圈摆在了舞台与观众席的四周,保证每一位观众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声音。程序员则与居委会主任合作,按照居民的身高与照顾孩子的需求制作了完备的座位表,挨家挨户发放。为了防止演出当天有人遗忘,还发动了三十位后勤人员一同记忆,带到梦里重新整合,由全小区书法最好的人誊写一遍,贴到了演出的入口处。

    随着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人们对故事的好奇心日益高涨,他们开始用各种办法向看过剧本的人刺探话剧的剧情,这些人包括导演、编剧、演员与极少的几个工作人员。面对身边人们各种处心积虑的试探,他们很好地保守了秘密,就算是所谓“一点点暗示”,也没有提供给别人,为此,导演的妻子与导演大吵了一架,气呼呼地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不愿意离开。

    演出的那一天,现实与梦里的小区门口悬挂着显眼的横幅。灯光与特效组打起精神,观众们陆续进场。他们找到各自的座位,跟身边的人们闲聊两句,就自觉地归于沉默,满心期待地看向面前的舞台,一秒一秒倒数着演出开始的时刻。等到离演出只有一分钟的时候,整个剧院里简直寂静得可怕,真是连一点咳嗽声都没有。有几位多愁善感的人们想起过去几个月自己在梦里的辛苦,已经提前湿润了眼眶。

    一阵庄重的钟声响起,缓慢而均匀地敲动十下,演出正式开始。幕布慢慢拉开,大家迫不及待地向舞台望去,瞥见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一双棕黄色的登山靴。

    然后,所有人就都从梦里醒了过来。

    大家先是迟疑,不少人赶紧闭上眼,竭尽全力想要重新睡过去,但是做不到了,虽然那时还是午夜三点,但是睡意已经一扫而空,所有人都在那个晚上失眠了。

    在那个夜里,不少屋子都传来哀嚎声,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梦境会在这么重要的地方突然停止,明明自己已经为此努力的好几个月,将来或许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自己这样投入了。他们感到一阵绝望,而在绝望之余,终于有人想到:虽然看不到演出,但是剧情总还是能知道的吧?

    不少人连夜敲开了导演与编剧家的门,迫不及待想要知晓故事的内容,迎接他们的却是更加绝望的脸:梦中的遗忘终于发挥了作用,所有之前知道故事内容的人,都把它给忘得一干二净。男主角愤怒地抱着自己的头,明明自己练排练时脸上的汗珠滴到地上的形状都还清楚地记得,怎么就是一句台词也想不起来了呢?

    再也没有话剧了,等到白天到来,人们看着小区里那空空荡荡的草坪,这才意识到那场话剧是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的奇迹。所有人齐心协力、一心向前的力量已经不见了,那本来就是那场奇妙的梦境赋予他们的东西,等到梦境真的结束,它也就离众人而去,一去不返。

    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突然醒来了呢?人们之间私下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大概是某一个人受了什么外界的刺激,突然惊醒,打破了整个梦境的平衡,于是所有人就紧接着醒来了。他们很相信这种说法,以至于在梦境结束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所有人看着自己的邻居时都带着一股怀疑,所有行为举止都显得心虚,像是有所隐藏。

    他们猜对了,大家醒来的原因确实如此,只是他们再也没能找到那个让大家醒来的人。众人之间的敌意也随着时间慢慢消散了。大概一个半月以后,人们在那梦中舞台的所在处用白色的大理石建起了一座纪念碑,半人多高,像是那个无人知晓的故事的坟墓。全小区的人们都去参加了这个故事的葬礼,他们手捧鲜花,一个一个走到纪念碑前,将花与自己的怀念献给了它。就连那个让大家醒来的人也在其中,他走近纪念碑,脸上的怅然若失像是与别人有些不同,却又没什么不同。

    鲜花淹没了纪念碑,人们走过它以后都低着头,不愿意再回头看。他们知道,那段所有人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物的日子已经永远逝去了,他们将要用自己余下的一生怀念它。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那个让大家从梦里醒来的男子坐在藤椅上,看着夕阳从窗边照进屋里,突然感到一阵疲倦。于是他伸出手,指点着眼前流过的岁月,对身边纯真的孙辈们说道:“你们看,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当初同我一起做梦的人再也没有一个活在世上。我也就要闭上眼睛,与大家一起重新归于梦乡。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个被我辜负的人,他们那一天的面容就在我眼前游荡,那时开演的钟声刚刚响起,红与黑的幕布缓缓拉开,我就突然知道了,他们将要用尽全力上演的,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到的故事:那是我将要经历的人生。”

    然后他平静地闭上双眼,沉沉睡去,身旁的孩子们唱起了那首不知道的歌,声音生疏而悠扬,就像许多年前的梦里,它被第一次唱起时一样。

    (把所有敬意献给蒲松龄)

    有时候小说里的角色在平时生活中会有原型。

    这篇小说是没有的,

    但是下一篇应该会有。

    我一直为把认识的人写进小说感到不好意思,

    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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