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远喜欢讲故事。
就现在,金远提着两瓶冰啤酒在路边拦下宋温温,话未出口嗝先打,一个大大的嗝裹挟着口气从金远嘴里飘出来,让宋温温狠狠皱了皱眉。
“今天咱说说一个不那么下酒的故事事。”金远将一瓶酒竖在地上,抱着另一瓶用牙齿咬开瓶盖递给宋温温。
“好,你说着,我喝着。”宋温温名字秀气,喝起酒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故事的开始就是在咱俩刚认识的那几天。”
“咱俩认识,四月份吧。”
“就是四月份,准确来说是在愚人节的第二天,”金远狠狠灌下一大口酒,抹抹嘴唇继续说,“有个山间村子,在那天多了一个外地女人,那女人是被抬着回村里的,两条腿摔断了……”
“摔断?怎么摔断的?”
“那女人眼睛瞎了,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断的。”
“喔。然后呢?治好了没?”
“治好?谁给她治?那女人是外地打工的,打工期间认识村子里同样出去打工的一个男人,大约认识一个月,那女人和男人就将房子租到一起。可谁知道,那女人在她老家是结过婚的,娃都能打酱油了。”
“她是在骗那男人?”宋温温将酒瓶竖到一边,专心看着金远。
“有什么好骗的,那男人屁都没一个,还带着个孩子,他媳妇早些年和人跑了。”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女人的丈夫找上门了,带着几个人折了路边几枝野树枝,将那男人堵在屋里打了一顿。”
“那女人呢?”
“女人更没讨到好,她那双眼就是被那些人用树杈子戳瞎的。”
“这……这也太狠了吧。”宋温温已经完全忘了脚边的酒瓶,唏嘘着这个故事。
“惨?到也是算挺惨,可那女人抛家弃子,还拿了自家孩子的学费来讨好这男人的孩子,也不算什么好东西。”金远轻轻啐一口,又咕咚咕咚喝下一大口酒。
“后面呢?”
“还是回到村子里来吧。女人瞎了眼,又摔了腿,便被那男人送回到村里的老家,托付给他在家的老娘照顾,他自己就带着孩子继续在外打工上学。”
“就这样不管那女人了?”
“可能是想管的,可就是管不起。男人独自带着孩子,做点苦活计工资又不高,养活孩子就不错了,哪里有钱去医治女人?又是眼睛又是腿的,还不是送回来等死。”
“这……”宋温温说不出什么,便操过一旁的啤酒灌上一口,继续听金远讲下去。
“大约是在四月十五那天中午,男人老娘日日给女人送饭,瞧着她整日哼哼于心不忍,取了自己存折本上的一点养老钱,请镇上的老医生去瞧了瞧,老医生进门没瞧两眼,便径直提着自己的医箱往外走。”
“治不了?”
“怎么治?就是能治好也付不起那费用。那老医生当即就向老娘明说了情况,说完就走了,也没收那老娘的钱。”
“那就这样等着死?”宋温温有些不知道怎么接受这样的事,她还清楚记得,四月十五号那天,金远在小吃街头向卖棉花糖的伯伯借了摊位,说是要亲手做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棉花糖送给自己,结果手艺不精,乱飞的糖丝糊满了四周一圈人的脑袋,金远趁着他们还没骂出口,拉着自己飞快逃走了。宋温温不曾想过,在那个棉花糖乱飞、空气里都是甜蜜的日子,有人在等着死亡。
“可不就是,好在那老娘还算善良朴实,即便无力救那女人,也还是日日给她送水送饭,替她擦手擦脚。”
“那男人呢?”
“呵,自将女人甩给老娘后,就再也没回去过,连通问候的电话都没有。”
“男人也不是好东西!”宋温温有些愤愤,挪了挪屁股。
金远提着瓶子看她一眼,突然打趣,“叫金远的男人还行,不是好东西也不是坏东西。”
宋温温眨眨眼,伸手夺下他手里的酒瓶,“继续说,后面怎样了?”
“怎么,你对这类人间悲剧很有兴趣?”
“比对你感兴趣点。”
“巧了,我也一样,咱俩也是臭味相投,难怪凑巴凑巴凑成了一对。”金远咧着牙龈看宋温温,口齿之间还夹杂着丝丝冰啤酒的味道。
“别说废话,说后面怎样了。”宋温温拧一把金远的胳膊。
“后面……后面那女人就一直躺着呗,天天流着眼泪洗脸,哭得多了,眼眶肿的只剩一条线,每日就从那条线里看着老娘颤巍巍的给她送饭送水。”
“从四月份到村子开始,就只有那老娘去看过她?”
“嗯。”金远轻点点头,“天气一天天热起来,那女人整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老娘没力气替她翻身,躺了两个多月,女人后背开始长疮,疮的面积越长越大,到后来就开始慢慢化脓了。”
“啊?”宋温温皱着眉,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娘发现女人躺出脓疮时已经是七月份,脓疮流出脓血浸到床单,将床单染得乌一块黑一块,被热气一蒸,一进门就能闻到恶臭阵阵。”
“都这样了……那混蛋男人也不管她?”
“管啊,怎么没管。应该是七月十八那天,老娘借了电话拨给儿子将女人的情况说给她听了,问他怎么办。”
“男人怎么说?”
“他……他让他老娘替他垫两块钱,买瓶酒精给女人。”
“酒精?干什么?”
“伤口消毒。”
“呸!简直是畜生!”宋温温气得大声喘气,对着面前的空气手也在扇脚也在踹。
“别激动,”金远喝光自己酒瓶里最后一口酒,又将宋温温的操过来喝一口,“你还记得咱俩那天干了什么吗?七月十八那天。”
宋温温抢回酒瓶,小小嘬一口,然后将酒瓶提在手里晃悠,“记得,那天游船去了。”
“是啊,咱俩划着船在水中央撞了起来,将船头都撞坏了,最后又双双跳进水里,吓得岸边救援的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跳下水来救人。”
“是啊,你这畜生在水里乱扑腾,折腾了人家半个多小时。”
“这样看来,咱俩那天真是够欠揍的。”金远又抢过宋温温的酒瓶,咕咚咕咚喝下好大一口。
“你这贱兮兮的样子是附在骨子里的,改不了,”宋温温重新抢回酒瓶,还顺带踢一脚金远,“快点说,那女人后面怎样了?”
“我前面有没有讲过,那女人原本是个胖子,两百多斤肉堆在身上,走路都是一颤一颤的,但到后来,硬是瘦成了皮包骨头。”
“都成那样了,肯定会瘦。”
“可能顺着体重迅速减下去的,还有那女人的求生欲望。”
“怎么说?”宋温温眉头皱得紧,主动将手里剩下的酒递给金远。
金远接过酒瓶提在手里,也没喝,就那样提着,“大概从八月中旬开始,就是报道沿海刮台风、咱俩天天上楼顶对着满市灯火畅谈那几天开始,那女人每次见到老娘去给她送吃的,就向她要求,要求帮她买一瓶农药。”
“农药?那老娘答应了没?”
“没有。老娘心里不忍啊,一辈子杀过最大的生物就是鸡了,哪里敢去了结一条人命?女人这样要求一回她就要哭一回,说她不敢,劝女人要好好活下去,可她们都清楚,无论想不想活下去,能活的都没几天了。”
“那……那女人死了吗?”
“死了,就在咱俩去蹦极那天。”
虽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但在听到那瞬间,宋温温心里还是有些难以言说的触动。她想起那天,她和金远去蹦极,跳之前金远对着她说,如果蹦完咱俩还活着就凑合了吧,宋温温当即没有答复他什么,只是招呼一旁的工作人员一遍一遍检查他们的安全措施。
哪里能想到,他们那么开心又记忆深刻的日子,有人已经绝望到极点只等死亡解脱。
“或许死对那女人来说,是最好的解脱吧。”宋温温伸伸酸麻的双腿,碰倒了竖在一旁的酒瓶,酒瓶撞到地面,发出好清脆的一声响。
“或许是吧,至少一闭眼一蹬腿后,不会再接收更多绝望。”
“嗯?后面还怎么了?”
“女人死了,身后事没人料理,老娘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回来……”
“他不回来?”
“呵,活人都顾不了,哪里会去顾一个死人。儿子不回来,老娘一天几个电话去催,催到后面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禽兽不如!那……后面怎么办的?”
“还记得前面说的老娘取了存折钱请老医生,老医生没收那钱,老娘没办法,就用那钱找了村子里几个人,将那女人抬到山上挖了坑埋了。”
“埋了……”
“是啊,埋了,没有棺材没有墓碑,但好歹是入土了。”
“故事到这完了吗?”
“说完也完了,说没完也没完。”
“怎么说?”
“和她有关联的人也还有几个,比如那个男人,那个老娘……”
“也是,都是和她有关联的人。”
“算了,没酒了,下回再说。”说着金远就从地上爬起来,将两个瓶子拿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牵起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宋温温,慢慢走回去。
“你说,”宋温温晃着金远的手臂,“那女人……”
“怎么,觉得她很惨?”金远打断宋温温的话,将酒瓶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是啊,也觉得自己还挺幸福的,她绝望等死的那些日子,咱俩都还过得不错。”
“这世上,就是有人正比你幸福,也有人正比你悲惨。咱们做不了最幸福的也别做最悲惨的,就这样挺好,混得不好不坏,活普通点。”
<完>
文章| 陆柒柒
图片|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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