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宗尕老师衣服左肩上别着珙桐花瓣大小的白布,引起我的好奇。原来是她外婆离世了。
她告诉我,亲人逝去,需吃素守孝七七四十九天。在这些天里,还不能梳头、洗头。我注意到她在脑后挽起一个发髻,这样一来,较少沾染灰尘。可我思量,夏季四十九天不洗头,头发逐渐酸臭不说,自己头皮也会发痒啊。就这个疑惑,我请教成林曲忠,她解释说,不梳头,不洗头,是怕杀死头虱,头虱也是生命。如果没有头虱,洗头也是可以的。
作为虔诚的佛教徒,她对佛教名山心有向往,参加工作后游览了梅里雪山、冈仁波齐、峨眉山、普陀山。然而她内心并不宁静,不敢一人独居,她觉得静夜里的一声一响都充满可怖的色彩,于是邀请两位六年级女生住进自己的寝室作伴。
现在,宗尕的室友,永丁措毛老师休完长病假返回学校,宗尕在学校图书室借出来打发时间的《红楼梦》也彻底闲置起来。
永丁措毛念完中专后,自考到四川绵阳的西南科技大学念文秘专业。她中专修读藏文,文秘专业是中文为载体的学科,因此她自认为本科期间的学习是一塌糊涂。她回到囊谦参加工作后,怀念在绵阳的时光。
“那时候过得真好啊,现在都还想着呢。”刚入学的时候,受汶川地震的影响,他们住了三个月的活动板房,这反而给她一种新鲜感。她感叹学校饭食便宜,早上五元,中午五元,下午三元,就能解决问题。城区里KTV又多又便宜,“我们去的时候,一人交出十元钱就可以了,好像一到晚上,老人和小孩都去那儿。”那就是一个个欢乐的乐园。绵阳风味菜肴点心也让她倾心,不仅如此,她还趁着在四川学习,和同学去了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自治州,慕名去了四次佛教圣地峨眉山。我在绵阳居住了半年,能理解她在那里的惬意。绵阳,作为全国重要的“科学城”,其植被覆盖率较同位于四川盆地的成都高一些;同时地处四川盆地边缘的他,山水相宜,比盆地腹地的城市更具特色。
虽然绵阳与甘南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自治州毗邻,但全校藏族学生只有二十六个。毕业在即,她发现绵阳能为藏族提供的工作机会极其有限。藏族女性普遍身高肩阔,面部骨骼较粗,加上高原环境将她们面孔修饰得饱经风霜,以致汉族男生用很伤人的语言讥讽文秘系六个藏族女生为“恐龙家族”,使得原本就很文静的她在公众面前不敢表达自己。眼前的她表情过于平静,疾病也许剥夺了她大笑的活力。能够引起宗尕朗声大笑的玩笑,在她脸上只吹起一层涟漪的微笑。显然,她也没法在绵阳组建家庭。而今,回到囊谦的她,和县公安局的一位警察结了婚。“一回到囊谦,我就想念在绵阳的生活”,“2012年毕业的时候,绵阳火车站还在翻修中。”她离开绵阳后不久,绵阳与成都间的城际高铁已经开通,火车站内的地砖光影可鉴。
可刚刚有了孩子,疾病却来打击她。她常会头晕,还莫名其妙地流了两次鼻血,血压、心率有时也不太正常。她去西宁诊治,医生也没能给出明确的诊治结果。她猜想吃素也许能缓解病情,在教师食堂人散之后,她自己煮了一碗面条。清汤面条难以下咽,拌上辣椒油后,丝丝面条即刻变得金红发亮。她似乎胃口不好,慢条斯理地吸溜着面条。面条还没吃一半,她缩着腰,面部痛苦扭曲着,手捂着胃部。“吃了辣椒,胃疼;不吃辣椒,又咽不下。”
有几晚,二十二点左右,我路过永丁措毛和宗尕的寝室,屋里传来两位教师和学生一起念佛经的声音,想必是为了永定措毛老师祈福吧。
经过好些天的观察,发现在绝大多数用餐时间,公却旺丁校长不会出现在教师食堂,恐怕经常在自己寝室做饭吧。开始的日子里,他有公务要处理,不在学校;到了学校,也不太参与到老师们的娱乐中。因此,他成为我最后认识的教职工。
刚到学校一周之后,才终于见到他本人。那天,我去医疗角取消毒液,药柜下方有一小条卷得紧紧的四张一元,一张五元的人民币。首先,我想到的是,钱的主人是代吉卓玛或者美久曲忠。美久曲忠声称自己没有遗失钱财。我在教师餐厅找到代吉卓玛时,看见站着的、坐着的好几位教师以及建筑工人,围成一圈,听一位宽大身材的,身着丹青色抓绒衣的男子发表校园后段围墙的施工意见。看来他就是公却旺丁校长,整个教师食堂显得很安静,只有他宏亮的嗓音,他的权威性控制着整个空间,炉上铁锅里的水闷闷地沸腾着。我静静靠近代吉卓玛,轻声问这些钱是否是她遗落的。她回答说也许是学生的,我于是退了出来。
他在这次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银灰色牧民遮阳帽下的硕大头颅,与旁边餐桌上摆放着的半袋凝固酥油一样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