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之死
作者|汪晚
1
坑里躺着一具尸体。
我坐在坑外搓着乱糟糟的头发,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我杀人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五分,距离太阳升起还有几个小时,天已经由泼墨般的黑变为浓稠的深蓝色。
我从宿醉的头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凄寂的荒郊野岭,脚边一个两米长半米深的土坑里睡着一具尸体,而我的手里握着一把刀。
我面前站着三个人,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他们安静地站在那里,我看到,他们的手里都握了一把刀。现场一共有四把刀,都沾满了血,坑里人的血。
时间缓慢而从容地榨干刀刃上的血迹,我坐着,嗓子沙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什么也记不清了。”
“你喝醉了,林恩。”回答我的是方童,一个具有暴力倾向的十七岁叛逆少女。
“是的,昨晚你喝了很多酒。”方年随之补充道,她是方童的双胞胎妹妹,与姐姐方童不同,她性格过于温和怯懦,现在同我说话时还低垂着头,额前的长发深深遮住眉眼。
我实在是没料到像她这样胆小的人会拿起刀。
同样让我没料到的还有小木,因为他是个年龄仅有七岁的小男孩,并且,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头开始发晕了,我深吸一口气,再三看向坑内,有点自欺欺人地问道:“他死了?”
“很显然,是的。”方童回答道。
我又问:“死的人是李克?”
方童说:“嗯。”
“我不明白。”我哆嗦着扔下那把刀,“我们为什么要杀他,他虽然是个令人讨厌的邻居,但我们和他又没有仇。”
说到这时,方年的头垂得更低。
小木默默走过去抱住方年。
“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童握紧了拳头,那双漆黑漂亮的瞳眸深处蓄了一簇饱含厌恶和恨意的火。她啐了口唾沫说:“他欺负了方年,他就是个畜生。”
我又深深吸了口气。
2
生活总爱这样让人不知所措,一夜之间,我成了杀人犯。
我换了个姿势,手捏着下巴蹲在坑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而那个生命永远停留在四十岁的男人胸口染着鲜血,躺在坑底眉头紧蹙,就好像在思考自己为什么而死。
方童说:“李克是个非常讨厌的人。”
我说:“是啊,他非常令人讨厌。”
这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住在我们隔壁的邻居,油腻,猥琐,无所事事,最大的爱好就是光着下半身趴在窗户前看着路过的美女流涎水。他的确,让人讨厌。
印象里,李克在十多年前结了婚,对象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孩子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不爱说话,性子糯糯软软的,倒和方年差不多。
可怜那位单亲妈妈,怎么嫁给这种人渣。
“什么时候了,你却在担心这个。”
我懵了一下,抬头发现方童正用冰冷冷的眼神盯着我,我心虚地打了个寒颤。
方童又说:“现在该怎么办。”
的确,天快亮了,也该想想眼前了。
我不由得看向方年,隐隐约约看到了方年额头上有道人为的伤口,是李克打的么。
我看了好久,方年似乎也在等着我问什么。我一咬嘴,却说:“昨晚……我为什么喝醉了。”
我分明看到方年和小木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方童自嘲地呵了一声,听得我心里格外不舒坦。
但他们还是回答了我。
方童说:“昨天你去见了你妈妈。”
我母亲?我不由得一怔,我母亲已经被关在疯人院好几年了,而我也似乎好久没有去看望她了。
“可是这和我喝酒有什么关系……我,我真的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我为什么要去看我的母亲,又为什么喝酒喝到断片。
“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些吗?你只关心这些吗,林恩,你杀人了,我们杀人了。”方童不满地看着我,“你就没有想想我们该怎么办吗。林恩,你是个大人了,不要再逃避了。”
方童的话一下子点醒我,没错,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而我是个大人了,马上快要三十岁了。
我有些颓废地搓了搓头皮,轻声对方年说:“那先告诉我吧,那个混球对你做了什么。”
从我醒来到现在,除了短暂地对我流露出一次失望的神情外,几乎全程保持安静的方年,在听到我的问题后,突然尖叫了一声,撕扯着头发无助地跌坐到地上,开始失声痛哭。
动作夸张到我甚至产生怀疑,这就是他们故意编排的一场捉弄我的戏。
小木只是抱着方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扭曲。
“他没有做什么。”方年哭喊着对我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立刻拆穿她:“你在撒谎,方年,刚刚你姐姐都说这个混球欺负你了。”
我又安慰她:“李克已经死了,被我们杀死了,你可以不用害怕。”
“可是……妈妈会知道的,如果妈妈知道了,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
就在这时,方童忽然对我说:“林恩,其实我妈妈已经知道了。”
“什么?”我惊住。
还没来得及消化她的话,方年大喊大叫起来:“不,妈妈不知道,你在说谎!”
方童咬牙道:“我没有。你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妈妈她亲口承认的,她一直都知道李克欺负你的事情。”
“你在骗我。”方年一直重复这一句话。
“我没有。”
“别吵了。”
脑袋炸锅似的嗡嗡作响,我站起来,绕着土坑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来又走过去。
3
天眼瞅着就快亮了,事情必然要有个结果,我站定,紧张地一搓手,说出了我这辈子说过的最怂的一句话:“我们跑吧。”
方童和方年瞬间停止争吵,三个小孩齐齐望向我。
我说:“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把他埋了,离开这里,怎么样。”
“要这样做吗,要逃跑吗。”
“那不然怎么办,你们都还那么小,要去自首吗,你们不会害怕吗?”
方童静静看着我,“害怕什么?我们连人都杀了。”
证据正一言不发地在坑底躺着。
“林恩,你害怕吗?”方童忽然反过来又问我。
我愣了一下。
的确,从始至终,我所有的情绪仅仅是醒来时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慌乱。害怕,却好像没有过。
还没等我回答,方童又说:“林恩,你一直很淡定,这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这话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嘴里说出,我不能接受,下意识地反驳道,“那你呢,那你们呢,三个书都没读完的小孩,杀了人啊,为什么不害怕,你们才是真的不正常。”
话音刚落,方年嚎啕大哭,这次是更加夸张的抓着头发嚎叫:“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要怎么办,杀人了,我要怎么办?”
方童冷冷地对方年说:“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怕妈妈知道,我不想让妈妈难过。”
“可是妈妈已经知道了。”方童面无表情,“从你第一次被李克强暴的时候,妈妈就已经知道了,一次又一次。”
方年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们几个人一言不发,空气蓦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方童走到方年面前,小木像是事先知道,张开小小的手臂挡在身前,方童无视道:“你以为妈妈有多爱你么,她其实很讨厌你,要不是你这个拖油瓶,妈妈她会过得多幸福。”
方年惊恐地睁大双眼,过了好久才说:“你骗人。”
小木也呜咽起来,一直咿咿呀呀地边哭边摇头。
方童笑了一声:“你这个小哑巴,什么话也不会说,就知道哭。”
话音刚落,这个具有暴力倾向的女孩积攒了这么久的恶劣情绪就在下一秒爆发。她突然做出出格的举动,一把推倒了小木,然后冲到方年面前,扯住她的头发,开始用拳头重重地打在方年脸上。
她对她这个亲妹妹拳打脚踢。
咒骂声,哀吟声,哭救声混作一团,场面莫名的开始失控。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也仅仅只是站在那里。
我想起方年额头上的伤口,现在已经不确定是谁打的了。
方年撕心裂肺地尖叫了一声。
我看到方童捡起了那把杀死李克的刀,颤颤巍巍地举起来,刀尖向下,指着方年。
这时的我才终于走上前大喊:“方童,那是你妹妹,你要干什么。”
方童回过头,眼睛红红的,轻声对我说:“林恩,我想杀了她。”
我一时没能接受那个因为妹妹被欺负而杀人的女孩,转眼又要杀自己的妹妹,慌乱之下脱口而出:“你残忍。”
方童静静地望着我,视线又落在了一旁的坑里。
只有李克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睡觉,听活着的人大吵大闹。
“你不残忍吗?”
“……什么。”
“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救她。”方童说,“就因为你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你以为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同情。你只是在看戏,我打她,你就只是站起来,竖起指头指责我残忍而已。”
我默默低下了头。
她说得没错,我到现在都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李克死了,我们杀人了,我们还在杀人现场争吵不休,多么荒唐。
“电视上也不是这样演的。”我自嘲地开了个玩笑,“现在我们应该把坑填好赶紧逃跑才对。”
“你还要逃到哪里去呢,林恩。”
我没有回答她,方童摇了摇头,重新抬起手臂,高高举起了那把刀。
只需要几秒,方年就会变成李克那样。
方年和小木坐在地上,方童说:“我要开始了,我要开始了,林恩,你会感到痛苦吗。”
方童压抑地低吼了一声。
刀即将要落到方年的头顶。
我艰难地呻吟了一声,开口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对你们。没有保护好你们,没有关心你们,没有拼尽全力去救你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方童垂下手,刀落在了地上。
她回过身面对我,我怔了一怔。
她满脸泪水,轻轻对我说:“我也……对不起。昨天是妈妈的生日,你很痛苦吧……”
我站在原地,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好像是一下子就亮了。又好像是很久很久才亮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静静地喊了声我的名字:“林恩。”
4
我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没料到这荒郊野岭竟然会有其他人出现。我下意识转身,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远远地站在那里。
这个人我也认识,他是我母亲的主治医生辛昀,疯人院的副院长。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磕磕巴巴地说:“辛院长,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母亲……她还好吗?”
辛昀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林恩,你母亲不在了。”
我如遭霹雳,半天说不出话来,辛昀朝我走了两步,我连连后退,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许多年了,林恩。”
我呆了呆,“你怎么找到的我。”
“这是你家。”
我一惊,猛地转身,空落落的小院,没有方童,也没有方年和小木,土地松松软软,杂草丛生,没有什么土坑,也没有死掉的李克。
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天亮的那一刹,一切都跟着黑暗消失了。
我垂下头,也弯了腰。“我杀人了。”
“我知道。”辛昀说。
“我妈妈……她一直都知道,却从没想过要救我。”
“因为她生病了。”
“她在装疯。”
“……”
我握了握拳头又松开,沮丧地说:“昨天是她的生日。”
辛昀看着我,终于走到我面前把我轻轻拉进了怀里,“我们回去吧。”
“回哪儿。”
“疯人院,你该吃药了。”
5
医生是个年轻有为的医生,不到三十岁就坐到了副院长的位置。
他负责的病人无数,却有两个令他印象深刻。
他仍记得,女人来的那天梳着中规中矩的低发髻,端坐在椅子上,将一个厚厚的红包推到他面前,说求他帮一个忙。
女人的孩子杀了人,她说她接受不了,也没有说是接受不了孩子,还是接受不了自己。她想让医生给她开个假证明,做个假疯子,住进疯人院。
医生默默将红包收进抽屉,随口问了句,杀了谁。
女人抬手捋了捋耳边碎发,淡淡说,“杀人的是我女儿,死的是我丈夫。”
医生一愣,女人继续说,“她才十七,判了几年,以后出来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还是装疯算了,疯掉了多好啊……”
女人苦着脸笑了笑。
后来,女人死了。
出狱很久的女儿头一次来看她,当天晚上,女人吊死在自己的病房里,那天是女人的生日,医生想,她应该是对女儿说了些什么吧,说了也就解脱了。
她解脱了,她女儿疯了。
她女儿搬进了她住过的疯人院。
每年她母亲生日那天,这个可怜的女孩都会想尽办法逃出疯人院,不论戒备怎么加严,凌晨的时候,她总会出现在自家后院里,同分裂出的人格还原那年痛苦的故事。
她在十七岁的时候杀了多次强暴她的继父雷克,警方也是在这个小院子里挖出了那个曾经是她邻居,后来和母亲结婚的雷克的尸骨。
而被强暴的那些年,她如同活在噩梦般的地狱里,不敢呼救,也没有人来救她,于是她想到了自救,以为拿起刀就保护了她和她深爱的妈妈。
但那个生她养她的母亲,却在她出狱后告诉她,她一直都知道,知道雷克怎么对她的,并且她所做的,仅仅是在多年以后,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林恩又逃跑了。
辛昀照旧开车去了林恩家,疯人院习惯了林恩每年一次的“出逃”,所以在她母亲生日那天便也就随她去了,但这么多年了,从没有出现一次这样再次逃跑的情形。
辛昀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多年没人打理的后院今天干干净净,辛昀一言不发地走到院子里,挪了挪脚边的铁锹,那锹生了锈,很沉重。
辛昀做了十几年的医生,为了称得起办公室墙壁上挂着的那幅“医者仁心”的牌匾,早就练就了足够的麻木。但是现在,看着脚边的那个土坑,他忽然悲伤了一下。
弯腰拾起一旁泥土堆上零落的几朵野花,轻轻地撒向坑里。
“世间的苦结束了。”
悲伤让他想哭,他使劲挤了挤眼睛,却没有落出一滴眼泪。
- THE END -
作者简介:汪晚,一个热爱写作却屡战屡败的丧系铲屎官
故事大概:快三十岁的女人林恩某天醒来时突然发现自己杀人了,并且还有三个小孩子帮凶,而一场宿醉让她彻底不记得事情的始末,于是在杀人现场,几个人发生了荒唐的对话……喜怒哀乐都在短暂的黑夜里变幻,而天亮的时候,故事就结束了。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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