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雯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父亲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勇士,她骨子里淌的是最野性的血,她将会像一把最利的刀主宰这片大地。
这诅咒般的寄望从自她出生起就像一根脐带般死死地缠在她的脖子上,直到她死去时也未曾摆脱。
帐篷里传出的产妇的哀嚎在夜空回荡,引得远处的狼群随之阵阵嚎叫。那晚月光亮得出奇,天边没有一粒星子,所有人都在祈祷、窃窃私语,她的丈夫无法再忍受女人的难产带给族人的不安。从他十五岁时用长矛贯穿兄长的头颅,以此取得统领者地位开始,他就不再允许任何一件事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哪怕是他素未谋面的“儿子”也不能打破这项规则。
他拿起自己最顺手的刀脚步笃定地走进帐篷内,接生婆被他驱赶了出来。女人的哀嚎随着男人的到来,陡然拔高了声调,在高亢又凄厉地撕破了所有人的心脏后戛然而止。
而当他像拎着小鸡一样倒提着婴儿的脚从帐篷里走出来时,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月光瞬间照亮了她因被脐带缠绕脖子而涨得发紫的脸,满是血污的孱弱的四肢,和空空如也的下体。
接生婆被反应最快的侍从从震惊中推醒,上前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女婴。男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走进了自己的帐篷里。
其余人掀帘进入产妇的帐篷想要查看情况,只看到那个曾经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像一只刚刚被宰杀的山羊般被开膛破肚,肠子垂落在地,她宝石绿的眼珠子直直地瞪着门口,嘴痛苦地张着,直到下葬时也未曾合上。
阿雯被外祖母用羊奶喂大,其他孩子们都说她身上有膻味,像畜生,应当去跟狗作伴。而大人们都对她避之不及,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整个族群的噩梦,这个本不该到来的女孩像灾难一样降临,一来便夺走了自己母亲的生命。
这样的噩梦终于在她第一个弟弟出生时结束了。自母亲死后,父亲很快又和其他女人生下了好几个男孩,他们天生骁勇,连要奶喝的哭声都比其他孩子要大上好几倍。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整个族群最强悍的男人,他是草原的星月,他经过时所有人都要俯首。他的子嗣里注定有人要继承他的财富与地位,他一定会在其中选出一个最像他的男孩。而他最喜爱的大儿子,在六个月的时候就用乳牙咬碎了母亲的乳头。
至于他羸弱的女儿,他甚至未曾正眼看过她一眼。
她在饥饿、排挤、白眼和无视中长大,继承了母亲宝石绿的眼珠子。她的大弟弟恨她,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掐着她的脖子在夜里的野草垛后面侵犯了她。她一声都没喊,只死死地看着他。
男孩一时间兴致全无,提起裤子离开,愤恨地对草垛后的同伴说:“那该死的女人长了一双狼的眼睛。”
二弟弟身形更为高大,继承了他母亲浓密的鬈发,又是赛马好手,草原上无数女孩憧憬着嫁给他,为他生下和他一样漂亮的孩子。在私下里的赌注里,押他赢过他哥哥的人更多。
最小的弟弟的母亲像羔羊一样温顺,在被强暴生下孩子之后,她就真情实意地爱上了那个男人。她也是在外祖母死后,唯一一个主动提出照顾阿雯的人。她让小弟弟叫阿雯姐姐,为族人面前为阿雯说话,但她的力量实在太过微小,所以收效甚微。
草原的边际紧挨着一片广袤的远古森林,据老人说,这片森林已有千年之久,树木直插入天,树干足要十几人环抱才能抱住。光无法从密林的庇护里漏下来半分,以至于哪怕是在最晴朗的夏日,森林里也依然是与世隔绝般的黑夜。站在密林前,能听见风在林间穿梭有如厉鬼呜咽,因此这片森林被草原住民称为呜咽森林。
进入过森林的人坐在篝火前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密林里的景象,说里面生活着凶残的巨兽,脚印足有一尺见方,陷入泥地三寸之深。吓得小孩阵阵惊呼。
在阿雯七岁时,她也一样为这些神秘的故事着迷。但比起其他战栗的小孩,她有着不为人知的过人胆识。她在一个悄寂的夜晚,举着火把跑了好几里路,到了呜咽森林边。
她听到故事里的呜咽声,从丛林深处传来,但她将火把伸入林中,火焰将浓烈的黑暗烫出了一个小洞,却不曾有半刻摇曳,今夜根本没有风。
她感受到了自己身上汗毛如触电般立起,鸡皮疙瘩一片片耸立,但她心里竟没有一丝退却之意。她为那声音迷住了,不顾一切地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她瘦得像一只小猴,却身手矫健,林内露出地面的树根粗壮又盘根错节,像一只只趴伏的大手随时要拔地而起将她一把擭住,她从容地在其间穿梭,很快就到了声音的发源地,她清楚地听到了呜咽声下的痛苦的呼吸。
分不清是谁更惊诧,当火光照亮两双对视的眼睛。
阿雯本能地后退时被树根绊倒在地,火把坠落在地,火星四溅,她手脚并用地在地上连退了好几步。
她分明看清了他的牙齿,毛发,和愤怒又痛苦的黑漆漆的眼睛。他发出恐吓的声音,想要把这个不速之客驱赶走,但他只吼叫了一声,就似乎已经失去了力气,只剩下费力的喘息声。等她再次站起的时候,才看到死死咬合在他脚上的猎人的捕兽夹,干在丛丛毛发上的血迹以及湿漉漉的血迹。
静默的对峙让黑暗更显静谧。她开始弯下腰,试探地往前走。
“我想帮你。”她不断地说,“我不会伤害你。” 她一面轻声安抚他,一面缓慢地向他靠近。越走近,她才越发注意到,他比远处看起来更身形庞大,爪子像刀一样锋利,只用一抬手就能把她脑袋瓜轻易地削掉。不,不止如此,他的牙齿能拦腰咬断一个活人,哪怕是草原上最强壮的男人。他粗壮的呼吸一阵阵扑打在她脸上,她为他的力量震撼得屏息。
等到阿雯从森林里出来的时候,天边已晨光熹微,草原上雾气弥漫,她低头看了看手里还沾着血的捕兽夹,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欢欣鼓舞,她感到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太阳就要出来了。
阿雯翻遍了族人帐篷里所有的书卷,那些被蛀了一个又一个虫眼的纸质书籍,被人拆下无数块用于补衣服的布书,甚至打开封面里面已经被彻底鸠占鹊巢住了一窝虫蛹的古书。终于被她找到了与森林巨兽有关的记录,她抚摸着前人绘下的图画,辨认着他与自己记忆里的相似与不同。
他的脑袋圆滚滚,有一双毛茸茸的耳朵,眼睛黑又圆,像家养的小狗。
她拿着书追问识字的大人,那个字怎么念。熊,他们都急匆匆地回答。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往呜咽森林跑,有时能见到她想见的,有时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
起初她只敢远远地看着,后来她开始在他视线里晃荡,直到走到他身边他也懒得回头看她。
她开始学认字,书上说熊性情残暴嗜血。她一次次从呜咽森林回来,一次次偷偷用笔把那些“吃人、吃肉”的部分划掉。
熊不吃人,他吃草、浆果、昆虫。呜咽森林里也不全是黑暗,往林深处走,有一条清澈见底汩汩流淌的河流,每年鱼类洄流,熊会下水捕鱼和虾蟹。他的皮毛很柔软,体温也很温暖。
有一天她学会了一个新的词语,急不可耐地跑到森林里。当时他正在小河边喝水,她跑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说出了那个词,说完之后她只感觉自己身上一阵战栗。
他回过头看她,于是她又说了一次。说了一次又一次。
他偏过头来,轻轻舔了一下她的脸颊。
谁也不知道阿雯为什么把那本书视若珍宝,但也没有人愿意对她的事更多置喙。
一天大弟弟挨了父亲训,满心怒火正无处发泄。正巧看到碍眼的阿雯抱着书从他身前走过,他一时有了个好主意,伸手一把夺过书,大声宣称这本书已经沾上了晦气,必须要把它丢进火堆里烧掉。阿雯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但她甚至连他的胳膊都够不住,他只要轻轻一动胳膊,就能像抖虱子一样把她抖落在地。
他走到火堆前,冲坐在火堆前的二弟弟喝道:“让开。”
二弟弟转过头:“什么事情这么生气?”
“那个脏女人让这本书沾了晦气,我要把它烧了。”他再次高声向四周解释自己的行为,尔后又不满弟弟慢吞吞的行为:“让开,别挡道。”
二弟弟站起身,此时的他已经比自己的哥哥高了半个脑袋,他凭着良好的教养冲出言不逊的哥哥微笑:“这本书我还没看过,烧了有点可惜。这样吧哥哥,我这把小刀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跟你换行吗?”他大方地递出了自己腰间镶金错玉的配刀,那是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他的。
大弟弟眯着眼,狐疑地打量着二弟弟,此时他的气势分明比方才湮了一半:“你别给我打歪主意,好好让开。”
二弟弟凑到哥哥耳朵边,以仅身边几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要不就用我的刀换,要不就用我的刀把你拿着书的手砍下来。”说罢他直起身,笑得更开心了:“这么划算的买卖,哥哥总不会想不明白吧?”
阿雯吓了一大跳,大弟弟显然也愣住了。谁都知道兄弟二人终有一日要彼此搏杀,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两人彼此忌惮互不干预,而此时此刻他却为了一个扫把星想要打破这微妙的和平。
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
“他已经按耐不住要掐住他哥哥的脖子了。”对于这件事外祖母这样解释。
阿雯却不这样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与之前的不一样。她自己也看得出来,她是最完美艺术品的结合,长发被外祖母用最精巧的手艺编成了一缕缕的小辫,棕色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像涂满了蜂蜜,牙齿又白又齐,四肢健壮,乳房饱满得像即将产奶的牛。男孩们像厌弃她,又忍不住日复一日地在梦里因她心驰神摇。嫉恨她的女孩趁她弯下腰的时候冲她头发上吐口水,被她一把揪住头发按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地狠狠挨了三个耳光。
哪怕人们不愿意承认,她确实继承了亲生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魄力。
她依然害怕父亲和自己的两个弟弟,前者甚至不曾看自己一眼,而后者能把她的骨头轻易捏碎。但如今事情不同了,至少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不同了。
半年一届的赛马会上二弟弟再次拔得头筹,他用最快的速度率先抵达了终点并沿途用箭射中了十二只被放飞的鸽子。按比赛的规则,他能够选择族群里任何一位适龄的单身女孩并与之结合,这被族人们视为一种荣耀的恩赐,他却将缠着花蔓的箭支射到了阿雯与外祖母的帐篷顶上,引发了一番不小的震动。
人们纷纷议论他偏离准心时,他却主动解释道:“我只是让箭去找最美的女人,却忘了让它把我的姐姐排除在外。”相信他百发百中的射箭技能确实有神力辅佐的人们,没花多长时间便接受了这个说法。人们甚至夸赞他得体的答复,说他不因射中了扫把星的帐篷而恼怒,阿雯何其有幸,有这么一位宽宏大量的弟弟。他们收起了心中的芥蒂,开始为晚上的篝火晚会忙碌。
外祖母愤怒不已,挥舞着拳头声称要给二弟弟一点颜色看看:“那个小畜生想要利用我们收获声望,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夜里阿雯戴上面具前往晚会,这是她曾经从来不会参与的活动。
鼓乐震天,人群围着火堆疯狂地跳舞。她身边都是戴着各色面具的人,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大的鬈发茂密的男人。
她凑近他,他身上的热气冲得她脑袋发晕。男人反应很快:“你闻起来像一只羔羊。”
“你也可以像对待一只羔羊一样对待我。”她鼓足勇气,自认为魅力十足。
他几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她被他的笑搅得慌了神,接着便听到他靠近自己的耳朵轻声说:“像父亲对你母亲那样吗?”他眼里露出的鄙夷几乎转瞬即逝,但也恰好足够让她看个清楚。
篝火晚会后有一个年轻女孩的尸体被人发现,节日后死人的事情很常见,或者是饮酒过度中毒或窒息而死,或者是起了纠纷被人打死,但参与了下葬仪式的外祖母回来后却心事重重。
“那女孩肚子里起码有五个月大的婴儿,他居然也下得去手。”她似乎知道一点凶手的线索。
阿雯沉浸在几乎将自己撕碎的羞耻感当中,没能听进去这些话,二弟弟的话语让她几欲寻死,连续几日她都逃也似地躲到呜咽森林里,生怕天光一照那些自作多情的可耻心思瞬间天下大白。
一日她从野外归来,看到自己和外祖母的帐篷前聚满了人群,他们见她到来,几乎像触电一般纷纷躲开。
外祖母的尸体就横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她脖子上有两道乌青发紫的掐痕,双眼像蛙目一样瞪出,像是要把作案者的痕迹死死地印在眼睛里。
阿雯上前叫了她两声,死者安安静静,以一种与安详无关的极为愤怒的表情回应着她。尔后她回头望向帐篷口围观的人群,人们触及到她的目光都纷纷别开眼,所有人都事不关己,甚至没有人愿意上前来为尸体阖上双眼。阿雯掀起毯子盖住外祖母的脸,出门径直往草原上最大最华美的帐篷的方向走去。
她从没有靠近过父亲的帐篷,这条无形的禁令从她落地那一天起就死死地束缚着她。但今天她直接闯了进去。
男人正坐在案前擦着他的小刀,门帘被掀起后,他抬了一眼,继而又专注查看刀刃,白光映在他脸上像一道疤痕。
起先她想要哀求,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族民祈求上天给予正义的裁决,她手额触地,连头都不敢抬。
过了好一会,有东西碰了碰她的脑袋,她抬起头才发现是他的脚。他站在女孩面前,居高临下地望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蚂蚁,可以轻易被他踩碎。
“我很伤心。”男人缓缓开口。
阿雯未直起身子,只能死命仰着头看他,他脸浸在暗里,看不出来表情。
“我本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来找我,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一直都在祈求老天爷不要让情况变成这样,”他语气很平静,像淬了火的铁石一样坚硬:“但现在,我不得不亲口让你滚出去了。”
“什么?”阿雯一直知道父亲恨她,但当她真正像这样赤裸地与这些厌恨正面交锋时,她还是被无情地击碎了。男人伸手拎住她的衣襟,像她出生那日一样轻易地将她拎起来。在一个瞬间阿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个动作让男人停了下来,两人此时才真正地彼此正视,女孩眼里噙满了泪水,身体抖得像风里的树叶。但她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野兽最后奋起一搏的哀鸣,像死神的低语,恶魔的诅咒,是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掷出的长矛,穿过男人的胸膛刺穿他的心脏将他钉死在原地。
“我出生前人们预言我会像一把刀一样主宰这片大地,于是我剖开了母亲的肚子爬了出来。”
“现在外祖母死了,我和这世界上最后一点有人性的联系也消失了。”
“接下来,我也会像一把刀一样,剜出凶手的心脏,把他的肉片成一片片,放到晚餐的大锅汤里烹煮,让所有人一起共享这碗恶魔肉汤。”
“我会像预言里一样主宰这片草原,所有人都要为我低头,都要跪在我的脚底下亲吻我的脚背,都要因为听到我的名字而战栗。”
“我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我就是为此而降生的。”
男人松开手,他心底蓦地冒出了一丝恐惧,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他置若罔闻般用寻常的语气高高在上地讥讽道:“太好了,自你生下来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女孩没有再回应,她转过身离开。帐篷外悄悄围观的好奇人群避之不及,手忙脚乱地推搡着让开一条道来,但又都忍不住向她投去目光,那景象看着反而像人们列队迎接她一般。女孩的话像一把刀一样插进了他们的心底,从那天起所有的汤锅都被人们锁进了柜子里,很多年后人们都再没有喝过一口汤。
继位仪式被飞快提前了,报出三位候选人名单的时候,人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本以为这份名单里不会有那个女孩的名字。人们意识到,他开始对自己一直无视的大女儿心存忌惮,他急着要让她去死。
“我不想让你死,你父亲也一样。”小弟弟的母亲将阿雯叫到自己的帐篷,语重心长地抚摸她的手背,却忍不住为她皮肤下骨头的坚韧感到惊骇:“我劝说他,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让你逃走。不然你的弟弟们用一只手就能把你的脖子拧断。我向他提出建议,让你们去呜咽森林角斗,他好不容易同意了。记住,进了森林你就跑,跑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阿雯看着眼前又瘦又小的女人,弯了弯嘴角不置可否。
女人默了默,再开口时眼里已经盛满了虚情假意的母爱:“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你外祖母的死,我也很痛心,我告诫过她不要多管闲事…”
阿雯愣了愣:“你知道谁杀了她?”
女人犹豫了半晌,在阿雯的再三逼问下才吞吞吐吐地透露,阿雯的一位兄弟在女孩肚子里埋下了孽种,篝火晚会那晚,可怜的老人目睹了两人的纠纷,不料竟引来了杀身之祸。
“是我的兄弟。”阿雯看着她:“哪一个?”
女人情绪激动起来:“别再问了!我只是不想你直到死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足够了。”阿雯站起身:“不需要再演母慈子孝的戏码了小妈妈,你的儿子甚至没有参与角斗的资格,我可怜的小弟弟,他才六岁,真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死去。可等我把他们都杀了,离开这里以后,你的儿子就会成为唯一的继承人,我说得对吗,小妈妈?”
女人脸色煞白,身体抖如筛糠。
“不用拐弯抹角的。“阿雯笑了笑:“你想要我当替你杀人的刀,就把你最好的刀给我吧。”
继位仪式的竞赛规则很简单,天亮时三位继承人同时进入呜咽森林,到太阳落下之际结束,谁能捕获更多更凶猛的猎物,谁就能获得最终的继承权。
在这样温和的规则下,买三人生死的赌池里的钱却越来越多。
“不可能有两个人同时活着出来,除非其中一个已经失去了手和脚。”已经经历了多届继位比赛的百岁老人以他丰富的经验断言道。
当天,人们在破晓之际聚集在呜咽森林跟前。林立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摆满食物的长桌一子排开,几百个足以淹死人的大酒桶里装满了奶酒,土地上被挖开十几米的大坑放入熊熊燃烧的炭火,数不清的涂满了黄油和蜂蜜的山羊、母牛被串在架子上在火坑上反复旋转,乐队奏响最欢愉最高亢的音乐为三人饯行,巫师用手指用注入祝福神力的泥土在三人脸上画上神秘的符号,父亲割开手掌将血滴入酒中让三人喝下。竞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们最好把赛马会上鸽子的尸体丢到森林里面去,免得计数的时候我的弟弟太过丢脸。”大弟弟洋洋得意,势在必得,正撑着双手让自己的母亲为他绑好防具。
对方也不甘示弱地回应:“幸好森林里面没有女人和小孩,不然的话我可输定了。”
大弟弟猛地将束刀的腰带扎紧,耸着肩膀直走近二弟弟,恶狠狠地瞪着他,压低声音警告道:“你听好,我不需要在任何动物身上浪费时间,你的脑袋,那个女人的脑袋,我就只要这两个。”
“我也是。哥哥。”二弟弟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女孩在两人话语里被轻描淡写地带过,说着生杀予夺像是用铡刀铡断野菜一样干脆轻松。
三人由不同路径进入森林,风的呜咽像索命的幽灵在林间缠绕,兄弟二人都在其间盲目摸索,唯独阿雯对林间的方向熟得像自己的呼吸。
阿雯的配刀外表比寻常人家的宰牛刀还要不起眼,但刀鞘内的刀刃颜色乌黑,小妈妈煞费苦心地给刀淬上了最阴狠的毒,力求哪怕只擦破兄弟二人最表面的皮肤都能使他们当即毙命。
她在密林里行走,很快便找到了其他人的行踪。
她的目的很明确,想法却很天真——当她想要从背后突袭时,她看似笨拙的大弟弟却以不可想象速度反应了过来,一把逮住了她拿刀的右手,掐住了她的咽喉。男人不过握着她的手腕轻轻用力,阿雯就听到了自己骨头如菜梗折碎的声音。她拼命用另外一只手扒住了他掐住自己脖子的另一条臂膀,他的手指马上就要把她的喉管捏穿了。
“他们怎么敢预言你是主宰大地的刀。”他愤怒地断言,“你连一把给羊剃毛的刀都不如。”
在他准备杀死她的时候,女人痛苦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真遗憾。”
“你说什么?”
她嗓子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你连羊毛都不如。”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有着茂密鬈发的男人相信经过漫长的等待,森林里已经顺利结束了一场谋杀。
“天保佑我的姐姐给了那个男人哪怕一个伤口,或者至少耗费了他一点点体力,这样她的死才算有价值。”
他沿着血迹一路走,想去凶杀案的现场,看能不能抓到筋疲力尽的凶手。
可当他绕过一棵巨木,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登时面如土色——那个被他叫做哥哥的男人身体断成了两截,上半身以一种痛苦的姿势趴在地上,手指深深嵌进泥土里,身后是一条长长的拖行出来的血迹,下半身像被远远甩开般断在远处——他在身体断成两截后甚至都没有当即死去,还拼命向前爬行了十几米。
他劝服自己,哥哥的死与阿雯无关。呜咽森林确实凶险莫测,他甚至想起儿时故事里的巨兽,他拔出刀,开始以防御的姿态向前摸索。
走了不过几步,黑暗里有人开口说话:“你害怕了。”
男人怔了怔,佯作镇定:“出来。”
女人的脸从黑暗里浮现出来,上面满是血迹,男人怀疑自己看到的不是活人,而是死神。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踱,右臂无力地垂落着,手腕以一种极为畸形的姿势往外拧着:“他死的时候很痛苦,哭嚎着,向上天祈求让他再多活几秒。他可是父亲最爱的孩子,我觉得很遗憾……因为他只是个陪葬的。”
“姐姐。”男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你受伤了,这森林里面很危险,不如我们先离开这里。”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没来由地感到最大的危险就在他面前。“你知道,我一直很善待你……”他紧接着开口,试图博得她的好感。
女人左手举起刀,直指着男人:“我说过,我会把凶手的肉煮成汤,可惜你喝不了你自己的肉汤。”
她原本以为父亲的小妻子只是想利用谎言借刀杀人,没想到她在孕妇的家里找到了半年以前赛马会的花蔓箭支。
听了她的话,男人烦躁不安,他几乎吼道:“别再装神弄鬼了,我会把你像羊一样开膛破肚!”说罢他像赛马一样冲向前,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听到了某种野兽的嘶吼声,他眼前一暗,一股热气夹杂着唾液喷到了他的脸上。
很多年后阿雯还会回想起那段在呜咽森林的日子。熊会冬眠,但会和春天一起醒过来,所以有关他的记忆都是在温暖的季节。鱼类洄游的时节他们一起下水抓鱼,天气暖和的时候一起在地上打滚。他有时掏了蜂窝,爪子上有甜味,会伸出来示意她舔。阿雯在他的肚子上睡过无数个午觉,掰过他的熊掌摸过他的利爪,揉过他的脸,被他死死熊抱过。她挨了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就像知道什么似的不断舔她的脸颊,似乎想要让她的痛楚消减一些。
“朋友。我们是朋友。”
她在学会这个词的当天就迫不及待地说给了他听。
如果没有他的话,直到下葬的那一天,她都用不上这个词。
除了外祖母以外,他是世界上唯一会爱她保护她、会担忧她的生死的家伙。
熊的嗅觉很好,那天她来的时候他很高兴,因为他很远就闻到了她的气味,她很久没有来过了。但同时还有两个陌生人进入了森林,这让他有一些疑虑。
他的疑虑成了真,但幸好他出现得及时,还有的是力气,能够把想要伤害她的人撕成两段。
太好了,把想要伤害她的人都消灭了。他很高兴。
他拼命舔阿雯的脸,想把弄脏她脸的血舔干净,又在她骨折的右手边嗅来嗅去,发出呜咽的声音,他想知道她痛不痛。
他着急忙慌,坐立不安。
“谢谢你。”阿雯冲着他笑,然后张开手。
他当即迎上去一把抱住她,他想这样也许能够减轻她的痛楚。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阿雯抬起手,他听到她的声音在发抖。
刀从后颈刺入的时候非常的寒冷,他像是在某一个令他感到害怕的冬天睁开了眼,他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觉得自己也许无法再像现在这样抱住她了。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二弟弟活着的时候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夜夜做噩梦,他总梦到掐死那个老女人时的场景,她瞪着核桃般的双眼看着他,告诉他他一定会后悔的。
“我的外孙女我知道,她和她父亲一样心狠。”
阿雯动手的时候头向上仰着靠在熊的肩膀上,她看到有天光从林缝里落下来映在她的眼睛上,白白的一片,像书里所说的天堂,她与她最好的朋友在此相拥。
刀拔出来的时候腥臭的血喷了她一脸,刀子上的毒液甚至让他连闷哼一声都来不及,但她依旧迅速地补上了第二刀和第三刀,直到他终于咽气。
熊倒地以后,她独自站在原地,发现自己不管往哪看眼前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光,她就这样短暂的失明了一段时间。
很快人们会发现兄弟二人被野兽袭击后稀碎的尸体,而她并不是作为一个幸存者逃离森林,而是一位捕获了巨兽的凯旋者,一个为兄弟复仇的屠熊战士,一个实至名归的继承人。
她将会回到草原上,履行她的诺言,所有人都要为她低头,都要跪在她的脚底下亲吻她的脚背,都要因为听到她的名字而战栗。
人们会剥下熊皮做成旗帜,在上面写上她光耀的名字,任其在她的加冕仪式上迎风招展。
因为她父亲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勇士,她骨子里淌的是最野性的血,所以,她终将会像一把最利的刀主宰这片大地。
hym 20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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