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深,寒气袭人,休息时夏夏打开衣橱,准备把冬装找出来备用,冬衣在柜子最上一层,她搬来凳子站上去,衣服被一件件拿出来,最后露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的各色围巾,夏夏双手把这个小布包捧下来,放在床上,轻轻拉开拉链,看看有没有需要淘汰的?她弓着身把围巾一条条地抖开,散落一床。一条白色的绒线围巾凸现在夏夏眼前,她停顿下来,像人群中突然遇到多年不见得老友,她打量、端详着,伸出双手把围巾捧起,轻轻地摩挲,然后拿起搭在脖子上,一阵温暖传遍全身,一段悠远的记忆忆如电视画面面铺展在眼前。
20年前,一个初冬的午后,夏夏美美地补了一觉,神清气爽,昨天夜班,那三个产妇把她折腾的够呛,一宿没睡,刚醒来,“叮叮叮叮…”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她伸出手拿起话筒,“喂,哪位呀?”
“嫂子,你在家呀!是我。”电话里传来玲子焦急而又欣喜的声音,“嫂子,我…怀孕了……”
“怀孕了?那怎么办?”夏夏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慌乱地问。
“还能怎么办呀?只好流产了。”
玲子,齐叔家的女儿,她的爷爷和阿桂(夏夏的老公)的爷爷是早年磕了头的好兄弟,两家世交,几代人相处融洽,关系甚笃。阿桂有个哥哥,而玲子却是独子,玲子妈怀二胎那会腿肿得厉害,怀孕不到八个月,一天中午挺着大肚子喂猪,突感头晕眼花,一头栽去,肚子杠在猪食槽上,玲子妈当即捂着肚子喊疼,血从裤筒流到地上,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玲子妈送到医院,医生说她是妊娠期高血压,胎盘早剥,病情危重,必需马上剖腹取胎,胎儿从玲子妈肚里拿出来时就没了生命迹象,本想着动了手术,病就会好,哪知玲子妈的子宫哗哗出血,根本止不住,医生万般无奈,最后只好把她的子宫切除止血,玲子妈就此落下病根,整天病恹恹的,在玲子7岁时就撒手离开了她。玲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就常到阿桂家玩,她从小就乖巧懂事,阿桂父母非常喜爱,视为己出,她常跟在阿桂身后玩耍,哥哥长哥哥短的喊着,亲着呢,阿桂也拿她当亲妹妹一般痛爱。尤其在她小时候,一遇到农忙,玲子爸齐叔更顾不上她,就把她“寄养”在阿桂家,长此以往阿桂和玲子结下了深厚的兄妹情谊。
阿桂家住在镇上,玲子家就在镇边的村庄里。
夏夏医校毕业,分配在镇医院工作,嫁给阿桂那年,玲子十九岁,一声声嫂子喊得不见外,一来二往,夏夏也喜欢上这个小她三岁的妹妹。
玲子24岁那年嫁给本村的阚憨,阚憨人如其名,小两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阚家有块西瓜地,紧邻一口大水塘,水塘有年头了,长满杂树,杂草,一派荒芜的宽大塘梗,不仅给瓜地设下一个天然的屏障,也成了野蜂、虫鸟等的乐园。阚叔在塘梗的拐角砍伐出一条小道,便于挑水浇灌瓜苗行走。地头另一侧塘梗矗立几株高大的槐树,夏季枝叶繁茂,绿荫如盖,碧绿的瓜地,微风习习,何况,还有甘甜的西瓜,这里便成了夏夏迷恋的地方。
阚憨父母勤劳、本分,每年阚叔都会从油坊购来一些豆饼渣做西瓜肥,所谓“人勤地不懒”,阚家种出的西瓜,个大、皮薄、红壤黑籽,汁液足甜脆。成为一方西瓜的王牌,每年西瓜初上市,夏夏、阿桂总要先来尝鲜。
比起几口鲜甜的西瓜,夏夏更喜欢那里静谧、空旷,蝶飞蜂舞的田园风情,尤其初夏的午后,偶尔闲暇,她就会来到玲子家那片瓜地,坐在田埂上的槐荫里,手拿一本书,咀嚼着狗尾巴草茎,吹吹田园的风,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感觉别提多美了。那年临近职称考试,她休息时尤爱携本书来到这片瓜地,好像只有那片树荫才能避开闲人的骚扰,让她凝神静气,专注的学习似的。
阚叔、阚婶怜爱玲子,很少让她参与田地里繁重重劳动,常把看瓜这种轻松的差事交给她,这又成全了夏夏,让她平添一个理由常来这片瓜地。夏夏看书时,玲子就躲在瓜棚里做自己的事,待夏夏看书倦乏,玲子就剖个瓜,姐妹俩边吃边聊,天南海北,总有说不完的话,或坐在树荫下,或半靠半躺在瓜棚里那张小床上,一聊起来,夏夏便忘记时间,忘记看书那档子事。
那个时候,那片瓜地成了夏夏、玲子放牧快乐的地方。
婚后三年,玲子才有身孕,一家人的高兴自不必言说。
那年西瓜将要上市时,夏夏带着科室两位同事来到瓜地,她很远便看见玲子坐在瓜棚里的硬板床上,织着毛衣,毛衣的颜色粉嫩粉嫩的,不用说是给宝宝准备的,她编织的过于专注竟没发现夏夏她们几个人走近。
“不好,有人偷--瓜—喽--…”夏夏故意拖长声音大声喊道。玲子一抬头见夏夏来了,便高兴地迎了过去:“嫂子,你们来了….可是瓜还没熟呢!”
“我们几个人难得休息,结伴出来吹吹风,放松一下,改日瓜熟了再来呗……”夏夏说说笑笑,望着玲子手里的半成品小背心,开玩笑道:“才怀三个月,你就准备了?母爱泛滥呀!哈哈…”
玲子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先学学,不会织呢!”
两个同事沿着瓜地边溜达,感受和风暖阳的抚慰。
夏夏和玲子站在瓜棚下,视线在葱绿的西瓜地游走,这时,她看见地里有几只蝴蝶向塘埂那片草丛飞去,先后停落在低矮的树枝上,煽动着美丽的翅膀。夏夏心头一动,儿子上幼儿园,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要求父母带他们到野外寻找蝴蝶,做一个漂亮的蝴蝶标本。儿子周末休息她却要上班,还没机会完成作业。眼前的蝴蝶让她一下子想起这件事。于是她就蹑手蹑脚地跟过去,志在必得。
玲子忍不住喊道:“别去,那里有蜂子会蛰人,说不定还有蛇呢。”
“不会的。”
夏夏头都没回地对玲子说,眼睛紧盯着蝴蝶,蝴蝶飞飞停停,把夏夏引向更深的草丛。突然“哎哟”一声,夏夏跌坐下去,玲子以为夏夏是被刺伤了,或野蜂蛰了,正要偷笑,又传来夏夏惊叫声:“蛇…”玲子一听,“不好,前段时间有人传言在这条草埂上发现过蛇,说像毒蛇,头三角形,窜进草丛不见了。记得生物课上老师说过毒蛇的标识,其中一条就是蛇头三角形,这片西瓜地已有好几年,玲子从没见过这种蛇,普通的无毒水蛇倒见过几次,原以为是大家编的瞎话,但每次到塘里取水还是不放心地穿着长筒胶鞋,难道夏夏真遇到这种蛇了?”
玲子丢下毛衣飞奔过去,夏夏白皙的小腿露在七分裤筒外,扭曲着身体,一脸痛苦抱着右腿呆望。玲子低头一看,夏夏右腿后下方有两点明显的出血点,像牙齿扣合留下的伤痕,玲子毫无犹豫蹲下身子把夏夏的腿抱起来,对着伤口,一口一口地吸吮起来。夏夏愣怔一会,突然把玲子推开:“玲子,你疯了,你怀孕呢!”玲子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是孕妇,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夏夏淡淡一笑,慢慢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故作轻松地说:“不要紧的,普通的蛇而已,没那么倒霉。”说着由玲子搀扶,一瘸一拐地向瓜棚走去。
半个小时过去,夏夏的腿肿胀起来,一阵倦怠袭来,玲子也开始头晕、恶心….
很快,她俩被送到医院,第二天玲子便失去了腹中的胎儿,玲子哭得很伤心,悲悯的呜咽声似乎一直飘荡在那片瓜地上里,萦绕在夏夏的脑际,像一根鞭子抽打在夏夏的心头。过后几年,那片西瓜地成了夏夏不愿再涉足的痛,像无垠的沼泽。
玲子依然把哥哥嫂嫂挂在嘴边,她说她信命,经历过那件事,夏夏更看重玲子。
半年后玲子又有了身孕,她那凝重眉宇才逐渐开朗,西瓜成熟时玲子顺利地当上母亲,夏夏也慢慢地从那片“沼泽”中走出来。
玲子的儿子今年三岁,按规定,独子,可以生二胎,但长子须年满5岁才行,这是硬性规定,不可触碰的红线。目前,玲子要不行流产手术,要不生下孩子面对巨额的罚款,玲子单薄的家境让她没有选择。
夏夏轻轻叹口气说:“明天我上班,你到我诊室来吧!”
这样的手术在那样的时代,司空见惯。
第二天,玲子来到夏夏的诊室。
“嫂子,这胎想留,怕也不成,前天开始流血了。”
“血多么?”
“不多,反正不干净,我估计是胎儿不好。”
“可能吧!有流产迹象。但也…”
夏夏是想说也不排除有宫外孕的可能,话到嘴边,呸!呸!自己心里先骂起自己,玲子那么善良,她不会的。
手术很“顺利”。
三天后,玲子打来电话,口气轻松,像休息在家显得无聊想同嫂子聊会天似的:“……嫂子,还有点血。”
“不多是吧!肚子痛吗?”
玲子想告诉夏夏:“肚子一直有点隐隐作痛,是不是自己太矫情了?还是不说了吧!计划生育工作又开始突击,嫂子够忙的了,不好老让她为我担心。”想到这她轻轻一笑说:“就一点点血,其他没有什么不舒服。”
“那还需要恢复几天才行,人工流产后,有少量流血,这很正常。”夏夏回答道。
两天后,那个凌晨,夏夏夜班,刚起床,正准备巡视病房,迎面见阚憨搀扶着玲子神色慌张地走来,玲子弓着身,双手捂着肚子,步履蹒跚,面色苍白,蓬乱的头发被汗液浸湿黏在额头上。夏夏看到后,头“嗡”的一下子,那个她不愿意考虑的诊断,此时很强烈地占据在她的大脑里,“宫外孕!失血性休克。”“护士,快输液!快呼救护车….夏夏边大呼,边抓起玲子的手,玲子的手湿冷,脉搏细速,病情危急,必须马上手术。
夏夏所在的镇医院,没有血源,务必转院。
救护车载着玲子、夏夏、阚憨等呼啸着向中心医院疾驰,一路上,夏夏一直紧抓玲子的手,仿佛手一丢,玲子就会不见似的。
车子停在手术室楼下,治疗车直接把玲子推进手术室,夏夏无力地跌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头低垂,双手掩面,后悔如一把剪刀剜绞着她的心脏,“如果当初我仔细一点,及时发现宫外孕,及时手术,何至于现在会大出血?何至于让玲子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如果可以,我希望里面的是我……”,这时手术室门打开,一个护士闪了出来:“病人宫外孕,大出血,需要输血,家属签字。”话音刚落,夏夏从座位上徒地站起来,像梦突然被惊醒,紧前两步,一把抓住护士的手:“输我的血!输我的血!”说时泪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滚落….
护士茫然不知所措,阿桂走过来把夏夏揽进怀里,对护士轻声说:“就依了她吧!”
护士转身请示后带着夏夏向检验中心走去,像冥冥中注定,夏夏血型和玲子完全吻合!一阵准备后,夏夏温热殷红的血液带着愧疚和希望慢慢地流进玲子干瘪的血管,一点点唤回她险些飘落的生命。
一年后,夏夏工作调动,她将离开这里到遥远的地方,想到玲子,她千般不舍的同时又感到释然,或许她的离开,玲子的伤害就能减少…
走的那天,是寒冷的冬季,玲子来了,泪眼模糊,她把自己亲手编织的围巾围在夏夏的脖子上,依依不舍。纯白的围巾就像一条圣洁的哈达留在夏夏的生活里,夏夏每每看到这条围巾就如同看到玲子的身影、听到玲子幸福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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