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忠良
战争的脚步并没有让汴京感到不安,她依旧从容、自信。烽烟四起的陕西,并不能让这里陷入恐慌的情绪。若说有什么变化,便是街面上皇城司的人多了起来,小商贩们日子艰难些,但还可以维持。酒楼正店的生意反倒兴旺许多,一来京城里还没有拉夫派捐,二来驰烟禁后第一批烟商已经定下,未能如意的商人多半寻机联财合本,人情往来就免不掉。
南城崇宁番坊旧地,东南是一座十字庙。早年是景教的庙产,穆庙时有西来番僧辩经,讲明景教只是十字教分脉,便得允许另修一庙相对,京师人名曰方十字庙。大观以来,方十字庙经营有方,信徒累增,已经超过原本景教的规模。如今这方十字庙的主持彭安图,不光本业精熟,于孔孟、黄老亦有研究,京中名气不小。往往士绅商贾谈起十字教,多是讲得彭安图这一支。
彭安图这日却没有主持教礼,只委托给传经堂首座便了,自己带了两个知客去新宋门顺达车马行。
那车马行掌柜正是个十字教教友,平时也给菩萨与道君供奉,为人极和善的。看得彭安图主从到了,连忙迎了出来招呼。
“大宗师驾临,荣幸之至。不知弟子有何处可以效劳?”
“亲爱的教友,不要客套。”彭安图的洛音还不算纯正,但于番僧中十分难得,“便叫我大和尚就是。我来等另一个教友,不好耽搁你营生。”
“大宗师才客气。”那掌柜见彭安图并不是来找自己,便寒暄两句,重又回到店中主持。
日头渐渐升高,那掌柜再次奉了茶汤来。彭安图连忙谢过。
两人正自闲聊,彭安图忽的停住,向掌柜告罪后,便转身向一个高鼻深目的番人说道:“可是广州圣安东尼教堂来的伍神甫?”
“正是。可是圣马可教堂的彭主教?”
“正是。”彭安图有些激动的上前与那番人握手,“我亲爱的教友,主虔诚的信仆,见到你平安抵达真是太棒了,我们有很多教友想要聆听来自罗玛的圣音。”
“赞美万能的主。一路平安。”
“愿主与你同在。”
“愿主保佑你。”
彭安图控制住了情绪,并没有当街详谈。那神甫的行李交给了两个知客携带,自己只背着一个广州花布做成的包袱。四人一路步行回到方十字庙,沿途彭安图只讲解了一番几处其他宗教的道场和几个有特色的食铺,包括两处专做岭南吃食的铺子。
彭安图带那神甫与庙中诸首座、禅师、和尚与小沙弥一一见过,做了绍介后,两人便自行到主持禅房里相谈。
“不知伍神甫全名如何称呼?”彭安图边问边向伍神甫提供了笔墨,一副是鹅毛笔,一副是狼毫笔。
“阿尔贝托·桑德罗·巴亚伊”伍神甫说完用鹅毛笔写了出来。
“汉名呢?”
“哦,汉名是伍伦贡,字子献。”伍神甫随即又用鹅毛笔写了出来。
“很不错。完整的汉名和字,会让你更容易在这里的教士阶层中打开局面。”
“教士阶层?”
“对。我认为这个国家是被教士阶层所掌控的,那些已经通过考试或者没通过考试的识字者。”
“很精彩的见解。”伍伦贡笑道,他用拉丁语讲道,“罗玛的意见是希望我能尽快开展在这个异教徒国家腹地的传教与牧信。”
“我会全力支持你的,亲爱的教友。”彭安图也用拉丁语说道,“我们在直辖区的成绩还算不错,但在河对岸或者直辖区周边还有些困难。”
“老实说,我想去陕西行政区试试。”
“陕西行政区?那里正在交战。”彭安图有些惊讶。
“我知道。我是在蔡州得知这个消息的。”伍伦贡再三点头,“所以我想去陕西行政区。”
“战争、饥荒和不公平的遭遇,的确会增加信徒。”彭安图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但仍有很多困难和危险。”
“为主证道是我的荣幸。”
“当然。我们都是如此。”彭安图没有直接反驳,“五天前,这个国家的君主下令陕西行政区实行半封锁。”
“半封锁?”
“是的,一种战争政策。嗯,主要来说,限制了物资的流出和人员的流入。”
“我无法进入陕西行政区吗?”伍伦贡问道。
“所有外国人都如此。”彭安图点点头,“除非能拿到枢密院的许可。”
“枢密院?那个军事机构?”
“我更愿意称之为有军事色彩的行政机构。”
“精彩的见解。”伍伦贡认真的说道,“我错过了许多重要消息,请你为我详细说说两个月来这座伟大城市发生的事情。”
“乐意效劳。”
汴京郊外,瑾园,佛香阁。
这瑾园原是一处小庄院,先帝时赐给戚里,改作一处公园经营,正月到三月的几贯门票钱倒无关紧要,主要的收入来自其余时节包园的收入。因这里是罗太后戚里产业,皇城司与开封府衙役并不敢为难,乡贤进京认亲,或者官绅笼络人心,多愿意在此包园,亦算得一桩投名状。
今日虽无人包园,但佛香阁左近已是清爽干净,便连主持日常诵经的僧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整个檀香四溢、法度威严的佛香阁便只余两个老者,一个坐在西首,穿的锦绣体面,手捧一部法华经[1];另一个坐在东首,穿的质朴从容,翻看一部楞伽经[2]。
西首老者缓缓摩挲那经书,嘴里低声诵经,并不需翻看。东首老者左右翻翻,寻到几处词意艰深处,也当作乐趣一番揣摩。
待西首老者停了诵经,东首老者亦停了揣摩,合上楞伽经,转头说道:“国事艰难,长卿还需节哀保重。”
“子牧兄既知国事艰难,何必坚辞?官家挽留亦是真意。韩孟文气盛,司马文淳刚愎,主持西府,皆不得宜。”
“国事不系私人。某一枯骨老人,精力亦不济时。那史仲常病入膏肓,才知爱惜性命,某却不肯学他。安然田舍翁,亦是一桩幸事。”王世容笑道,对陶建丰的人物品评不置一词。
二人共事已久,陶建丰听他提起史高伦,便知王世容去意坚决。前几日,太医院派了人看过,史高伦病势恶化极快,已是不必返乡,京中故旧亦多唏嘘。
政局如此,有些话王世容亦不必点明。党项东侵,凉州陷落,叶承岩被害,一桩桩祸事接踵而至,宰执总要有人担这个干系。史高伦病入膏肓,王世容早萌退意——不然也不会同意司马立做知枢密院事,总不能让陶建丰这首相引咎辞职。
陶建丰思量一番,知道势所难免,便退而求其次。
“不说慈圣与官家,便是我等也舍不得子牧这般柱石。田舍翁在汴京亦做得,何必回乡?若是想念子孙,接来汴京就是。景安贤侄被你压了几年,转入三衙亦不为难。”
“慈圣与官家那里,某书章已上,分讲明白。料来不会有反复。两府有长卿在,公事必然妥帖,只是驱逐党项,需得耗费不少心力,某却真个帮不上。长卿,汴京虽好,终非吾乡。瑞鼎门[3]外锦江舟,青山渔火照心头。仕宦四十余载,此番回去不知还有几人相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陶建丰也感叹一句。
“不错。虽如此,某于忐忑中却有一丝期待,归心更切。”王世容说道,“子孙自有子孙福,某不肯委屈自己,亦不肯委屈他们。景安在陕西是为国尽忠,到三衙也无不同。长卿何必辛苦?且随他去就是。”
“陕西交兵,道路便有些艰难。依某所见,还是待到秋来再启程,亦不为晚。”
“长卿肯保留某的青罗伞[4],足见盛情。某亦不好给朝廷添乱。这次回乡,家里子侄商量过,便是多走水路,自南阳而下,溯江而上,过渝、泸之后,走中江、导江入成都皆得便利。”
“既如此,只好预祝子牧兄一路顺风。国事纷繁,若得便给,某定来相送。”
“千万莫来。某是戴罪还乡,排场便就算了。子侄们收拾停当,舟船亦有安排。彼此相交于心,不必争一时。若将来长卿有暇,且来锦官城看看,保你乐不思吴。”
“这般说来,某却要谨慎些了。”陶建丰笑道。
随后二人说些子侄学业,家乡风物,待日升中天,便结伴赴筵席,与此地主人广饶伯罗锦善闲话半日。
夏日的午后,于汴京而言还是有些炎热,若非不得已,实在不值得行路。于树荫、公园里乘凉歇息的,亦多是冲着那几个说书、卖解的熟人。酸梅汁、甜枣汁什么的也有人推来发卖,他们就只嫌天还不够热,暗自抱怨买的人少。
这些市井画卷,于伍伦贡而言亦是一桩新鲜。他在广州所居未久,于汴京市井便格外好奇。彭安图倒是能理解,因此不厌其烦的为伍伦贡解说。两人行的累了,便兑来两碗酸梅汁,彭安图一饮而尽。伍伦贡却是喝到一半生生停住。
“实在是太酸了。”他用拉丁语抱怨道,随即又换成汉话说了一遍。
“那便放放再饮。”彭安图笑着安抚一句,“先去那边坐着歇歇也好。”
“那好吧。”伍伦贡点点头,与彭安图寻到公园里两个树桩便就近坐了。
彭安图于市井看的惯熟,坐下后便取出新买的几份报纸翻看。伍伦贡则不同,来回盯着远处下棋的、听书的、卖解的、兑茶兑汤的、乃至行路的也要看上几眼才算。
“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重要消息?不,我只买一些商业和民俗为主的报纸,重要消息从来都不靠报纸。”彭安图边看边说。
“啊,我懂了。重要消息要靠‘教士阶层’。”伍伦贡笑道。
“没错。这和罗玛很像不是吗?教士才是这个国家的根基,没什么能瞒过他们的。”彭安图抬头说道。
“号外!号外!”一个清脆的童声传了过来。
“王梓公引咎辞任,官家特赐青罗伞。”
“王梓公引咎辞任,官家特赐青罗伞。”清晰而有力的声音在不同的孩童嘴里循环往复。
“谁辞职了?他们在说谁?”伍伦贡问向彭安图。
“唔。”彭安图仔细听了听,并快步上前买了一份加印的《新义报》特刊。
仔细看过后,他便说道:“他们的首席军务大臣引咎辞职了。但君主保留了他正常退休的礼遇。”
“这可是个重要消息。”伍伦贡笑道,“万事都有意外,不是吗?”
“当然。请允许我纠正,这是个特别重要的消息。”彭安图皱着眉头认真的说道。
[1]全称《妙法莲华经》,天台宗(亦称法华宗)主奉经典。
[2]全称《楞伽阿跋多罗宝经》,法相宗(亦称唯识宗)主奉经典。
[3]即成都旧城唐朝罗城的小东门(东偏南),五代时改称瑞鼎门,宋代沿用。
[4]宋朝宰相下赐青罗伞并护卫充作仪仗。宰相退休,多数会保留青罗伞仪仗,算是一种荣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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