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最出名的刺客,也就是最失败的刺客。
这样看来,在中国历史上的刺客们中,应该没有谁比荆轲更失败了。
功败垂成,引颈受戮,还被太史公写进《刺客列传》里广为流传。
刺杀失败而身死的刺客,不止他一个。但还有一个刺客,却杀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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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自杀的刺客
他的名字叫作鉏(chu)麑(ni)。可能是因为太难念了,知道的人不是很多,太史公也懒得为这位不称职的刺客作传。鉏麑离我们最近的一瞬间,可能就是语文课本里的《左传·宣公二年 晋灵公不君》一篇。
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
他的故事还有几个版本,这里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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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真的不要起太难写的名字,你看这三本书谁跟谁写的都不一样。(划掉
简单概括一下,晋灵公看赵盾不爽,派鉏麑去杀了他,鉏麑大清早的去了赵盾家里准备动手,却发现赵盾正襟危坐、衣冠整齐地正在小憩。
按理说这对一个杀手来说应该是最好的下手时机了,鉏麑却突然发现:这个赵盾是个忠臣啊!有这样的人在是人民的福祉,我怎么能杀他呢?但是我又不能不完成君主交给我的任务,怎么办呢?不忠不信,不如一死好了。
于是他就在赵盾庭院里的大槐树上一头撞死了。
至于他死前的心理活动,到底是史家根据行为的推测代言,还是像某些版本里鉏麑真的在自尽以前说给了赵盾听,我们不得而知。
其实翻一翻古人写的书,就会发现在浩如烟海的历史故事中,这样做的人不止鉏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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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厥:《赵氏孤儿》(国家话剧院版房斌饰),受命追杀赵氏孤儿,被程婴与赵家无旧交却舍命保护孤儿的义举感动,放走程婴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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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琦:《铡美案》(CCTV空中剧院香港演出版 王立军饰),与韩厥的故事类似,只不过派遣他的主人换成了陈世美,目标人物则是秦香莲和她的两个孩子。
甚至外国小说中也并不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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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威:出自《悲惨世界》,为了履行他所认为的法律和正义,追捕冉阿让几十年,却在命悬一线时被其所救,最终难以再将他当作一个单纯的恶人和罪犯进行抓捕,放走了冉阿让和受重伤的马吕斯,对自己坚持一生的法律信仰产生怀疑,跳入冰冷的塞纳河。
还有的人面临同样的困境,却在当时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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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钟岳:清末山阴县令,奉命抓捕、审查和监斩秋瑾,处死秋瑾后,李钟岳十分内疚,自缢而亡。民国建立后,人们将李钟岳的牌位列入秋瑾祠,共同接受后人的祀拜。
鉏麑在两千多年前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普世性哲学难题。
平庸之恶
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是由犹太裔政治思想家汉娜·艾伦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书中,提出的一个概念。
先来解释一下艾伦特的理论中与之相对的另一个词:“极端之恶”。
它的产生背景是二战前后的纳粹统治。
西方的哲学传统将贪欲、怨怼、懒惰、怯懦、权力欲望等视为人类种种邪恶行为的动机,而纳粹统治下发生的邪恶现象却无法用这些来进行完全的解释。纳粹的集中营和发生在其中的杀人实验,“不仅意味着灭绝人和使人类丧失尊严, 而且还要消灭人类行为的自发性表现,将人类转变成“连动物都不如的东西”。
纳粹的极权主义消灭人性的目的,就是“极端之恶”。
但1961年,阿伦特以《纽约人》杂志报道员的身份见证纳粹分子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后,她意识到,恶也可以采取一种“平庸”的形式。
艾希曼,50过半,中等个,瘦削,额角很高,牙齿歪扭,近视眼,整个审判过程都把他干枯的脖子伸向审判席的方向,而且竭力保持镇静。这个领导着犹太人地区盖世太保的国社党的陆军中校,这个对最终解决应负的责任仅次于纳粹党卫军领导者希姆莱和纳粹保安部队头目海德里希的人,“并不是一个‘怪物 ’实际上怀疑他只不过是一个‘小丑’罢了”。
在乱世中,有反抗者,有避世者,有随波逐流者。
随波逐流者如《渔父》所说: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
艾希曼曾经过着“平凡的生活”,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有他的“自我价值”,也有性格弱点,甚至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极端仇视犹太人的迹象。他一次次对法庭申辩,他只是在尽职责,他不仅服从命令,还服从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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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书中,阿伦特指出,艾希曼所体现的邪恶之所以是“平庸的”,是因为其无思想、无根基。他屠杀犹太人,并非是由于他天生邪恶,而是因为他失去了辨别善恶是非的思想能力,面对一个带有恶的成分的指令,放弃自身的道德思考或者处于被洗脑的状态下,对指令毫无保留地执行,就是“平庸之恶”,它是“极端之恶”的重要合谋者和执行人。
更为可怕的是,“平庸之恶”在我们的生活中处处存在。
2012年郭柯导演的短片《三十二》和2017年上映的纪录片《二十二》,都是以展现幸存“慰安妇”生存现状为主题。
电影呈现了这些老人们的坚强和乐观,但也反映出她们在战后漫长的生活中所受到的,来自身边人的排斥和歧视。
在《三十二》中,一位老人韦绍兰历经艰辛逃回家,丈夫却说她“到外面去学坏”(失去贞洁)。
韦绍兰的儿子也因“日本血统”一直生活在阴影中,从小就被称“日本人”,父亲在与母亲吵架时说他不是他的儿子,甚至自己的弟弟也称要“买凶杀死日本人”。他一生未婚,因为村子里的人总说嫁谁不好,嫁个“日本人”。这个标签跟随了他一生,也伤害了他一生,而实施伤害的人就是他们身边的人甚至是亲人。
这些“慰安妇”及她们的后代的亲人、邻居、同乡,没有用日本侵略者同样的行为来对待她们,却在无意识地用对贞操和血统的观念来排斥、歧视她们,执行着文化中隐含的不道德行为,将对施暴者的仇恨转嫁到她们身上,造成了更加严重的二次伤害。
乱世中有人随波逐流,太平盛世也非人人良善。
再回到那个自杀的刺客的故事,好像对自身“平庸之恶”的反抗意识,只存在于这些古代的忠义之士身上,鉏麑、韩厥、韩琦、屈原……合上书,我们中间的哪一个没有做过错误指令的执行者呢?
甚至微小到躲在匿名身份后的一次网络发言,参与一场窥探或谩骂的网络狂欢,身为恶意受害而不自知。
打破它,不是要求每个人都去舍生取义,而是在做选择之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是否符合自己内心的道德准则,是否会造成伤害,执行后你是否还能够问心无愧。
机器执行命令,无论正确或者错误;而人,会反思。
鉏麑杀死了自己,也许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人文精神,炸开了一点火星。
参考文献:
[1]尹小玲.从《三十二》到《二十二》:记录的力量[J].电影文学,2018(14):40-42.
[2]宋焘. 平庸之恶[N]. 中国经营报,2015-09-07(E03).
[3]魏美薇.汉娜·阿伦特“平庸之恶”思想探究[J].天水行政学院学报,2014,15(05):22-24.
[4]涂文娟.邪恶的两张面孔:根本的邪恶和平庸的邪恶——汉娜·阿伦特对极权主义制度下的邪恶现象的批判[J].伦理学研究,2007(01):8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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