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幕沉沉

作者: 周行_ | 来源:发表于2019-04-26 13:39 被阅读5次

1

现在想想,一切的起源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像武汉的雨,总是毫无征兆,突然变得细密,纺织空气,联系起一切无关联的事物。

一切始于红幕。

那是一场舞台剧比赛的前夜,舞台才换上新的幕布。上周社团团聚时有个人闲的没事做,拿打火机点线头玩,就把左翼的幕布点着了。同学开始骚动时,翻滚的火龙已经盘旋在舞台半空,眼看着要冲上房顶,几个男生抱来灭火器照着天上喷,一瞬间像下雪一样,头上、睫毛上都是粉末,又几个人砸开消防箱把管子一头接到卫生间一头照着天上喷,一瞬间像下雨一样,火龙旋即消散。烧焦的灰屑旋转地降下来,水雾和干粉混在一起游荡在每个人面前,大家面面相觑。

工人此时正站在梯子捧着幕布,半数吊钩已经串挂好,工人叫我把幕布向前拉,我正向中央走去,绛红色的天鹅绒幕布瞬间挣脱,像一场海浪把我淹在了下面。

我埋在帘幕里,外面是一群笑声,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旋即又觉得自己很委屈,不知道要怎样办。呼的一声,像有风把它鼓起,他轻快地掀开厚厚的帘幕,他伸出手向我微笑,当然是他。

整个四月,暴雨和暴晴像一对拉着手转圈的恋人,蒸汽在清明后一两周里瞬间升腾起来,在未来六个月里,这座城市都会都会保持这种氛围。我褪下薄毛衫和秋裤,换上T恤,只穿一件棉麻裤子,我的一个舍友在淘宝买了一条好短的裙子,她把丝袜往上一提就出门了,我真的不太敢这样穿啊。天晴了我要去操场跑步,下雨就在图书馆自习一天,每天晚上回公寓,我就看到一对对男生女生在宿舍楼前搂着分不开,月光穿过人们头顶跳动的石楠花,穿过人的身体投在地下,石楠特有的植物气息在潮湿空气里大肆绽开,我看到舍友穿着透明凉鞋,露出鲜红的指甲,她惦着脚尖才能够到她男朋友呢,她手肘搭在男朋友宽大的肩上,两只手像散发荧光的水母,她男朋友头发很好看呢。

2

他文采真好啊,社团里最厉害的编剧,在我来之前,已经写了两个作品代表学院参赛,其中一个,因为排练时间短,他干脆把故事设定在电梯里,没有走位,四五个人只用台词拿回一个奖呢。

我怎么混进来的呢,说实话,我只是想混点综测分数,拿来评奖学金啊,我可不想大一就落下。我不喜欢戏剧什么的,但我可以给表演的同学们连连耳麦、放放音乐。

那天晚上,我和他,还有几个同学搞到凌晨才终于把幕布挂起来,第二天有学院里的比赛啊,那么到了第二天,我坐在角落里快要睡着,他坐在评委席上,他的侧脸真好看啊,神采奕奕的,没有一点倦容呢。

再过几天,他要做副社长了,前段时间十多个学院的队伍拿剧本找他,他点评一下,再决定哪几个队伍可以参加今天的决赛,他有次和我讲:“大学的社团从来不缺有兴趣有才能的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社团形同虚设,缺乏生机?关键要有持续的领导力量和让权制度,我当团长,要把感兴趣的同学都挖出来,会写剧本的都挖出来,我要让戏剧社团焕发它应有的活力。”

他的微信名字叫“抚壮”,我问他为什么要起这么直男的名字,他和我讲,这个名字出自《离骚》中的“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也。”我说我学过这首诗,意思是趁着年华去改变,活出青春,他听了高兴极了,说我懂他呢。他在大一和舍友注册了个公众号,他讲:“新青年是一百年前的思想高地,现在我们正当时,就叫它【正新青年】”,当时正新鸡排还没开到我们学校,不然我想他会重新选个名字。微信号里有好几个栏目,有“清流”有“急湍”,几个同学(女生居多)写的旅游札记和影评算作“清流”,其他像时事议论,尤其是他的议论,就归在“急湍”,我记得他发表过一篇上万字的论文,名叫《婚姻作为上层建筑在当代社会的局限》。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喜欢画画和弹钢琴,他就专门为我开了一个栏目,叫“艺想”,我喜欢他,所以每周写一篇关于绘画的感想,或者干脆画一幅画,我画画时想着他,画就突然变得好看。

很佩服他啊,有无穷的热情。公众号一开始经营惨淡,他说总共关注的人只有百来个,每篇点赞数还不到十,他就去学院总群里打广告,我也很着急啊,帮忙发朋友圈,亲戚朋友都有关注。他一直坚持着,每周写一篇,慢慢投稿的人也多起来,他就每月推出一个专题,记得一次专题叫做“情爱杂谈”,投稿的人突然变得很多,还有一个写诗的。

对了,当时他发邮件让我也写一篇,后来才知道,只有我收到了邮件。

3

五月的武汉氤氲着夏的炽透,却仍留着春的含蓄。最接近的一次,他的唇靠近我的唇,没有触到,只有燥热的鼻息彼此冲击,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手比我的热,放开后许久,我的手背都留着黄白相间的印,从此往后的三年里,这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他胡乱地表白,我也胡乱地点头,和长久以来心里的想象不同,与其说是激动,更像是收到前排递来的考试卷子,知道自己有准备,但一瞬间却仓皇的想要逃开。

我心目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呢,我也不太清楚诶,我的五个室友都有男朋友了呢,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啊,爱情为什么要刻苦铭心呢,这个时代没有大灾大难,没有必要去检验谁和谁一定是出生入死的啊,每天早晨我们在公寓门口各买两个青菜包子和豆浆,一起刷校园卡坐车,上完课他占了座就联系我去图书馆上自习,他坐在我对面,桌上呢,夏天摆一个小风扇,冬天摆一小瓶风油精,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给他打个一个坐垫,正面是米黄色,背面是棕色,塞进家里带来的棉花,他就每天装在书包里,用了两年多呢。

大二前的暑假我和他去青岛玩,很开心呢,尽管城市里的一切和我见过的一切城市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但因为和他走,一切又显得不那么一样。

我们打车去海边,出租车司机似乎和我们熟悉很多年了,向我们抱怨青岛炒热的房价,以及新上任的市长,尽管有些车道很窄,两端低矮的灌木枝条都会“嚓啦嚓啦”摩擦车顶,司机依然把手身在外面,他絮絮叨叨,含混着我们听不懂的青岛话:“我们都叫他张种树,你看到了吧,路这么窄,他还是种了这么多树,环海大道也种树!他觉得种树能提高政绩啦,但房价那么高他却不去管,还好你们只是来旅游啦,青岛旅游还是很好啦,八大关去啦没,德国人在那建的别墅很棒啊,他们虽然占领过青岛,但修的下水道现在还能用啊,你听说过青岛淹过吗,当然没有啊,你看前几年北京那里啊,下一点雨就淹啦,所以我讲青岛还是适合定居的啦,你们两个是情侣吧,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双方父母再支持一下,青岛买房不是不可以啦……”

我叫车停下,他正疑惑,我抢走他的手机,和他讲:“不要打车,我不要听司机婆婆妈妈,他开车七绕八拐一定是想多算路程,而且他把我转得晕车,天这么热,我不要呆在车里。也不要用手机地图,一定位就知道自己在哪里,一导航就知道最短的路径,一切明明白白,感觉世界好小好无聊。我们就这样在街上走,周围一切都是陌生,世界就变得很大啊,我们闻着海风去看海,连路人也不要问。”

时间偏向正午,阳光开始伸展,来自海的水汽似乎带有盐分,抹几遍防晒霜都无济于事。我们走过三四个街区,拐过几排贩卖水产的市场,偏离市中心的街道似乎脱离张种树市长的照看,海鲜腐烂的躯体和顺着路边马牙流淌的绿色污水开始变得频繁。跟着海风的味道,终于穿越一片废弃车场,我们来到了海面前。但海前面有一条高速公路,高高的围栏缠着监狱才有的荆棘铁丝,显然我们被挡住了去路。恍惚间,金灿灿的围栏使我想起绛红色的帷幕,在它身后,海看起来像一场真实而虚幻的戏剧。我听到他暗暗的叹息,似乎是早有预料,他讪笑着,显然是为了安慰我,并亲了我额头一下。

和所有情侣那样,我们在说说晒机票,在朋友圈里晒自拍和崂山麓的原浆啤酒,他把微信相册的背景换做我登山时逆光下金灿灿的头发,我也把背景换做两个人手心相握的照片,我们的动态下有大片的评论,我给每一条评论回复,好像回复变得更长,我的幸福也随之变长。

4

黑狗从宿舍楼顶摔下来死掉了。

绵延的梅雨和断续的暴晴使武汉再次回归湿爇,万物复苏的迹象变得明显,男友的左脸甚至起了一排红疹,许多去年枯败的叶子最近才被绿芽顶下来,服帖地趴在湿漉漉的沥青地面。大三的团长退休,男友便顺理成章接任,他不满于剧团单调乏味的状态,想联合电影社团一起做点东西,电影社的同学表示如果我们出演员和剧本,他们可以解决摄影器材和资金的问题,这样大家可以一起合作拍微电影,甚至校园网剧---如果能拉到可观的赞助的话。但这些激动人心的设想很快因为黑狗的离世终止了,这是后话。

黑狗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他是“正新青年”的常驻作者呢,他说自己碰巧看到男友的文章,觉得有趣,便加进来,他的名字叫倪尚田,笔名就叫黑狗,但他本人却不黑啊。“急湍”里除了男友,就是他文章写得最多了,他在《一个人的力量里》讲过一个有趣的理论,他说,“如何让世界成为自己希望的样子呢,改变世界靠一个人的力量大概不可,但一个人的努力是否重要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其中有这样一种朴素的道理,即我们若违背自己对于世界的某种期望,那么我们期待的世界也就因为这一个反例而被否决了。因此我们至少绝不能让自己成为这个反例。”

我感到他情绪的不稳定,是从《伪善的人》开始的,在这篇文章里,他的文笔一反往常的思辨,多了几分情绪化的抒发,或者说,嗔怒。尽管笔头经过有意的模糊,但能看出来,他矛头直对的是自己的导师,甚至在文中谓其“喋喋不休的乌鸦”。因为“急湍”本就狂放,没有人把这件事和他的精神状态进行关联,而且在此文后,他和男友打招呼说要准备毕业的材料,便就此止笔。

黑狗出意外那一整天,似乎全世界都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过。那天天气晴朗,空气凝滞,显然又在酝酿一场雨,我和男友看了场电影。到第二天,我和舍友们才看到知乎热榜,其中一个随即说道:

“我们离得最近,却最后才知道这件事啊。”

另一位舍友讲,微博也上热搜了,下午几个高中好朋友也发来相关新闻,问我怎么回事,她们多半拿我调侃,我也就没怎么解释,并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再一会微博热搜和知乎热榜依次消失,世界似乎顿时风平浪静,但稳态没有持续多久,知乎便重新冲顶,在未来一周里,关于倪尚田自杀的话题将持续占据热榜,在未来一个月里,这个话题仍时常进入大众视野,在未来许多年里,这件事将被持续关注和纪念。

公安机关很快发表调查报告:高坠死亡,排除他杀。

学校官微很快发表声明:近日学校一名研三学生因为清晨在楼顶晒被子时不幸风吹坠亡,提醒同学们室外活动时要注意安全,尽量避免在高处逗留。

现实世界似乎由此安静下来,网络却越发热闹,一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倪尚田的死和其导师有非常密切的关系,知乎热榜中某个问题便能很好显示这个看法:如何看待**大学研究生倪尚田不堪导师压迫跳楼身亡?

“黑狗把三年里和导师聊天的大量截图保存在电脑,他姐姐发现后发到微博,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导师让黑狗叫自己“爸爸”,让黑狗给他带饭、做家务。你真相信黑狗是让风吹下来的?现在网上都是关于我们学校风大的表情包。”男友愤愤不平的讲。

周末傍晚果然迎来大风,气温骤降。玫红色的暮光里人群黑色的剪影如岩浆般缓缓流淌,赶赴教学楼晚点名的人们都缩作一团,大声抱怨易变的空气,小声热烈地讨论这件可怕的事。在万物生长的四月,在住着几十万年轻生命的校园,俨然因为一个生命的消逝充满了肃杀的气氛。

辅导员一改往日轻松的姿态,先点一遍名,然后板着脸环顾四周,像是从来没见过我们那样:

“不信谣,不传谣,是每个公民的责任,更不用说作为作为学校的一份子。所以,不要做那种不理智的行为,愚蠢!学校的荣誉就是你们的荣誉,你们给学校抹黑就是给自己脸上抹黑。”

听到导员的话,再看看手机里网民们对学校激烈的声讨,我的猎奇心突然变成了莫名的羞愧,这种事平息下来最好啊,毕竟不是争光的事,同学们大概也有同感吧,大家的说说依旧是吃喝玩乐,没有一个人提到这件事----除了我男友。

他突然在公众号发表一篇《倪尚田的手机呢?》,倪尚田坠亡后身份证和手机失踪不见,这是我在黑狗姐姐微博上也看到过的,但没想到男友的弦外之音竟如此刺耳----把自己的学校也列入了怀疑对象。隔一天后,他再发一篇《今天我们不准说话----凭六字箴言可获学子食堂鸡米饭一份》,根据姐姐提供的聊天截图,导师经常命令黑狗给自己带饭,其中就包括我们学校学子食堂的鸡米饭,“六字箴言”则指的是网间流传最热的一句截图对话:

导师对倪尚田说:“坦坦荡荡说出那六个字。”

倪尚田回答:“爸我永远爱你!”

但“今天我们不准说话”什么意思?我去问他,他说学校息事宁人的态度和对学生言论自由的限制有悖人权。我生气极了,和他讲:“你什么意思,是想蹭热度、蘸人血馒头吗?”

“我是在伸张正义好吧,人血馒头?你觉得做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哈!你还知道这件事对你没好处啊,伸张正义?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吗,就靠几个社交软件里几个键盘侠的话,你就认为自己掌握整个事件的脉络了?”

“我联系黑狗的姐姐,我把他写过的文章给了他姐,想着可能对她有用。他姐于是把事情详细讲给我,还把资料给我一份........”

“就算你有资料,你,甚至她都不过是一面之辞,学校还没调查清楚,导师还没发话,谁知道他自杀就一定和导师有关呢,退一万步,导师刁难他,让他做牛做马,固然有错,但导师并没有亲手推他下去啊,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他轻蔑一笑,摇头讲:“这就是你的想法吗?你认识黑狗吗?你真觉得黑狗有那么脆弱吗?他三年来每天被导师呼来唤去,不论刮风下雨都是随叫随到,每晚都要到导师家里呆几个钟头,就这样,他还抽空自学了计算机,临毕业前签到了华为,就在自杀前几天,他还交了个女朋友。”

“那他为什么想不开?”

“他逃不脱啊,导师不放他。他三年前本来保研到其他学校,导师保证推他到国外因而招到麾下,他本来敬仰导师,但发现这个人外强中干,他忍耐三年,结果硬要他继续读自己的博,黑狗便想先工作摆脱他,但他不给签字。”

“那也不至于吧......”我小声嘟囔。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都不是当事人,没人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5

倪尚田去世一周后,受千夫指的导师首度发表长文回应。他在文章中说自己:“作为曾经救过自己学生生命的人,在他头七这一天,不仅要经历离别之痛,却还要经受网络暴力之伤!”所谓“救学生生命”,他解释自己曾在倪尚田贸然过马路时“猛然拉他一把,使其免受车祸之虞”,对于被网友广泛指责的“叫自己爸爸”,他解释为“一个和爱生开的宽松善良的玩笑”,对于网友质疑的“让学生到自己家行跪拜礼”,他解释为“对于中国古代入室弟子制度的传承和创新”。

学校表示愿补偿倪尚田家人五万元,作为“对学生及家人的人道主义关怀”,并表示将暂停倪尚田导师的博士生招生资格,直到“事件具有明朗的结果”。

倪尚田家人拒绝了学校关怀,在弟弟去世一个月后,倪尚田姐姐向地区法院提出民事诉讼,以“侵犯人权罪”向倪尚田导师提出控告。黑狗的姐姐在微博上讲:“最近我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不仅仅是自己弟弟的死,而是实实在在的人身威胁,我已经接到好几个威胁电话,但我不会退缩。”艰难的诉讼以一年后倪尚田家人和导师和解告终,导师对倪尚田父母口头道歉,并赔偿数十万元,当然这是后话。

事情的另一个转折便在此时出现,在倪尚田姐姐不断曝光的资料中,有一篇文章显得特别刺眼,那是倪尚田去世前在文件夹里收藏的关于“性侵”的文章,网友人肉搜索发现导师近于不惑,却仍未婚,并长驻于某同性交友网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人想再往下探索了,“你知道吗,我不想再关注这件事了,感觉网上的人心理好黑暗,他们讲的事情好恶心。”室友和我讲。是啊,我甚至开始希望黑狗只是单纯的像他导师讲的那样“抗压力太弱,不适合搞研究”而轻生。

因为这件事,我和男友闹气很久,我劝他把公众号的文章删掉,他不仅不听,反而在其他社交平台一通乱转。

“你就不能当做是为我考虑吗?”我对他讲,

“根本是两个问题。”他回答,“倪尚田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你和我也是,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们身上,你觉得谁会帮我们呢?学校吗?倪尚田跳楼后,没有人打电话救他,反而有人拿走他的电话和身份证。父母吗?倪尚田去世当天他父母头上缠着白布条躺在事发地哭闹,没过多久就和保安打成一团,再过一会就被劝走。热心的网友吗?再过一个礼拜,相比这条晦气的新闻,他们会把更多注意力放在即将上映的复仇者联盟。”

他顿了顿,说:“帮助我们的只有自己,我要去游行,这是宪法赋予公民的基本权利。”

他在贴吧匿名发帖子,集结了三位打抱不平的校友,在网上买了一卷两米多长,小半米高的白绢,浓墨重彩写了一行抗议文字,四个人在中午放学前赶到思源广场,试图通过人群引起轰动,没想到白绢还没有展开,四个人就被七八个巡逻的便衣保安按在地上。

6

公众号很久没有更新了。早在倪尚田去世初,公众号就像保护案发现场一样不再有新动作,直到男友发了几篇愤世嫉俗的时事评论,几乎所有作者,清流的,急湍的,统统像我一样表示或大或小的反对,不知什么时候,连他自己也沉默了。

公众号成立之初,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分担维护费,后来大家纷纷退出,他便自己承担,我和他讲:“你还想运营吗?虽然他们走了,但粉丝还在,甚至增加了几个,你写点文章,我画点东西,我们一样可以继续啊。”

他只是笑笑,没过多久,公众号发来注销的通知。

九月初,武汉混沌暧昧的水汽开始有退去的苗头,雨的温度下降,太阳逐渐远离,军训的声音络绎不绝,新生唱的歌和三年前我们唱的没什么不同,在未来的所有时间里,他们将要经历和我们一样的培养计划,上一样的晚公选,经历相同的萌动和彷徨。

我和他爬到教学楼顶,通向楼顶的门锁着,他拆下楼梯一侧的几根栏杆,“这几根本来就是虚掩的,一个学长告我的。”

他先钻进去,再把我拉上来,“这里本来可以随便上,自从倪尚田的事发生后就锁着了。”

“你看这里”,他指着眼前的电机房,不怀好意地笑着,墙上有两副平行的手印,一副在较内侧,一副在外侧,“这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去。u字形的房顶两端设有高大的井式屋架,仿佛希腊神殿,似乎是专门为人们上来散步设置的。小雨停住,乌云仿佛巨人垂下的手渐渐渐从太阳前移开,一柱柱阳光在青蓝色天空前宁静铺展。

我们绕来绕去,所有墙都画满涂鸦,连刚才看到的柱子上也涂得乱七八糟,但总体多是黑白肖像和彩色字母,还有一些简短的句子,人一旦想把心里的话写在墙上,往往就是极好的诗。如果不是听到遥远的军训声,这个地方仿佛是与学校毫无关联的某个文明遗迹。

“没想到我们学校的人会画这么好看。”

“因为没人会来这里,所以来这里的人都很真诚。”

他接着说:“现在这里却是禁区,来这里画完画还要小心翼翼从洞里爬出去,把栏杆放在原处,背上书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我们,他们,不属于这里,只是偷偷来过,然后把来的路告诉学弟们,我们最后都要回去,没人永远呆在楼顶。”

他握着扶手,墙边积水,他的倒影被自己的脚步打乱,“现在的年纪,自己本来是故事里的人,怎么能写清故事呢。”

五个月前,他剧团社长的位子被撤去,他讲这样也好,反正自己要准备考研了。

7

都说考研是恋人的试金石,可我没什么感觉啊,我和他的关系,一直是这样不温不火,若即若离,在一起的时候充满小确幸,不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问题啊,我们都在学校,住的公寓相隔不到五十米,我感觉我们之间,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啊。

“你想考哪个学校呢?”他问我,我没有讲,只是说先准备考试,学校再慢慢看,反正专业课大同小异,但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啊,当然是和他一所啊,但我想起爸爸的话,话说得太满,反而容易变卦,事想的太美,反而容易泡汤。

考研那段时间呢,好长,也好短。我那个穿短裙子的室友也考啊,她和男友在外面租个房子,她男朋友每天骑着电瓶车带着她去图书馆,半夜再骑电动车带她回家。我呢,白天自己坐车去图书馆,晚上和他走回公寓,我心里有点酸酸的,但我不想和他讲。自从开始考研,他总是对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图书馆八层约定俗成专为考研准备的,但图书馆却不让用书占座位,他睡得晚起的晚,往往自己的位子都占不到,我赌气只找自己的位子,而他呢,依旧心不在焉,似乎要把命放在考研上,也不来找我,于是慢慢地,我们竟然不坐在一起了,有时候打水或上厕所,会迎头碰到他,他就牵牵我的手,或抱我一下。

说真的,我考研的力量来自他啊,但他呢,头昂起来,力量似乎直接来自天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有远大理想啊,想要做学术,想要赚大钱,想要治国平天下,而我呢,我独立自主,我聪明好学,坚强勇敢,但我是个喜欢着你的女孩子啊,你不和我在一起,我去奋斗什么呢,你这种昂扬的态度,不就是想甩开我吗。

这种想法使我越来越难受,我不会把这些话和他讲,我要把这些想法抛开,我要争气,分数要比他考的高。我真不知道他这种人是怎么想的,感情可以这样随意的处置吗?

秋天多雨,雨后天空呈现肃静深远的模样,金黄的叶子平展趴在黑色的马路,每个人讲话的声音好像都被风捋平,显得毫无感情色彩。考研信息录入那天早上阴转小雨,接着转向中雨,即便快到中午,依然雷声滚滚,地上积水像一张张曲率不同的镜子,他毫无预见穿一双跑鞋,去礼堂的路上脚里灌满了水。

很久没有来这个地方了。观众的座位都被撤去,四排长队插进礼堂侧面,那里有工作人员核对信息和拍照,两位收表的志愿者高高坐在舞台上,背后挂着“研究生入学考试信息录入点”的条幅,显得骄傲又隆重。

我们算是到的晚,报完名我去一趟卫生间,信息录入工作也正好完成,人群迅速散去,我出来时便人影寥寥。保洁员关灯,昏暗的绿光和树影透过礼堂的高窗弥漫进来,淅沥的雨声似乎获得发言权,剧场于是像个剧场。

他一步跃上舞台,拉我上去,“记得我们以前在这表演吗?”他的语调带着兴奋。

“元旦那次吗,丢死人了,两个同学临时有事,你是编剧,抓你上来,我只是个打杂的,台词都没有看过,你就抓我上来。”

“事实证明,你不是很聪明吗,看一遍就记下来。我和你讲话时,我看着你的眼,我从没那么近看过,似乎都能看到眼里的自己,我的注意力都在你眉毛,你的鼻子,嘴上,结果忘词的是我。你看我讲不出话,我看你脸变得红,当时你真好看。”

他摸摸幕布,温柔地像在摸一只猫。我突然流下泪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8

分数下来,我和他都考得蛮好。三个月后,他被心仪的学校录取,我也是,但我和他没在一所学校,甚至没在同一个省。毕业设计的日子,我们照常一同去图书馆,他依旧坐着我织的垫子,我们依旧拉手去公寓门口的电影院看电影,去楚河汉街逛衣服,汉街门口的小贩依旧开着躁耳的功放:“大家都知道万达的水很贵!万达的水五块一瓶!这里的水很便宜!这里的水两块一瓶!”

似乎我们还可以这样过一百年。

但事实却是,三个月后,我们各自拍毕业照,再三个月后,我们各自奔赴新校园,从此再没有联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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