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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三更,西坪村各家各户的狗突然狂吠起来,庄外火把闪动,刀光泛寒,却听不见一丝人声。徐文秀带着十营人马悄悄摸近了庄子,从将领到兵勇,嘴巴里都咬着一块木制口衔,战马戴着铁嚼子,马蹄上缠着白布。
"不许出声,分出三营围死各出口,余下七营悉数进村,挨户杀,一个不留!"
口令用一传一接力的方式传了下去,一场莫名其妙的屠杀开始了!
杀戮从东往西,挨户推进。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起初还在蒙头沉睡,被糊里糊涂杀了几户。随后撞击大门的声音、狗的狂吠声、女人们的尖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全村人被陆续惊醒了。
这是咋了,是仇家杀人来了吗?不对,这仇家怎么不出一点声音?是土匪进庄了吗?不是,哪有这么多土匪!难道是过去老人们传说的阴兵,杀人不见血?
人们开始往外跑,各出口都有阴兵,东边的阴兵更多,慌乱中大家往庄西跑去。
西坪清真大寺座落在庄西尽头一块宽敞的平地上,三百年前的传统歇山式大殿,乍看像一座古庙,只有殿脊上一弯青铜铸造的月牙,标志着这是回回的清真寺。没有宣礼塔,大殿高大的台基之上,右手有一间精巧的三角亭,亭下悬着一口铁钟,平时人们就是听着铁钟响起的时间礼五次礼拜的。
殿前的场院里堆满了一个个大大的草垛,告诉人们这个庄子去年年景不错。场院平时用来打碾、晾晒,开斋节、古尔邦节时则是全庄人及附近小村乡亲们共同会礼的场所。
开学阿訇赛义德也被惊醒了,连衬衣都没来及穿,披着礼拜长衫,带着他的四个满拉匆忙从学房往场院里跑。
学董张唤义一手牵着老婆,一手抱着一岁大的小孙子,小孙子没穿衣服,光着屁股只往张唤义怀里钻。张唤义的儿子不知到哪里去了,没有跟在父母身边。马四七的父母也来了,姐姐抱着妹妹挤在人群中,妹妹身上包着一块蓝布,那是母亲阿因舍的包头巾。
"张学董,这是咋会事?"
"敲钟报官吧,这土匪杀人咧!”
"不是土匪,是阴兵,一个个没声音,只杀人哩!"
大家七嘴八舌的乱嚷嚷着。
人越聚越多,远远的,伴随着狗吠声、人的残叫声,阴兵慢慢逼近了……
东头的庄子开始着火了,火越烧越大,映红了天。借着火光,赛尔德阿訇看见阴兵的胸前有两个大大的号字,"湘勇",不是阴兵,是官兵!真主的灾难来了!
"不是阴兵,是官兵,大家快往大殿里跑,快!”
赛尔德阿訇大喊着。
"义司马,快,你把大家往殿里赶,你们三个,抬门担去,快,快!"
"张学董,尕孙子让老婆子抱上,你来搭一把手,抬门担去,快!"
赛义德阿訇大声指挥着,平时不爱说话的他,此时此刻显得非常沉着、冷静,倒是素日里大呼小叫的学董张唤义反而没了方寸,慌慌张张一个趔趄摔倒在大殿台子上。
人们开始往大殿里跑,越跑越快,大满拉义司马最后一个跑上大殿台子,身后三个阴兵紧紧追上来。
来不及了!
"快关门,上门担,快!”
"啪~”,两个殿门四扇巨大的松木门扇被重重地关上,门担插进去的一瞬,担头的铁楔和门扇上的包铁划出了一道红红的火星。
"嗖"的一声,追在最前面的阴兵将手中的二尺短刀掷出,正中大满拉义司马的后背,刀尖从前胸扎了出来,义司马伸出右手往殿门的铜环上抓去,但没有抓住。"安拉乎艾…”,他在颂念的同时软软的跪了下去,然后向右侧倒去……
官兵围了上来,他们已经吐下了嘴巴里的木口衔,大口的喘着粗气,黄土高原稀薄的空气、干燥炎热的天气,加上半晚上的追杀,他们感到有些吃力。
徐文秀骑在战马上,右手紧紧握着刀柄,他有点紧张,接下来这帮回子要干什么?要杀出来吗?杀出来咋办?
"全队退后,火器营的,上,列队!"
"呈三排横队,面朝庙门,准备轮打排枪!"
"大刀队,大刀队留下,呈半跪战姿,准备短兵白刃!"
他急促地下达着号令,一慌张将寺门说成了庙门。
大殿里,黑压压的一片,没有灯火,也没有吵闹声,只有人们紧张的喘气声。
赛尔德阿訇站在敏拜楼上,礼拜服的绊扣紧紧扣在脖子底下,没有缠头,也没有白号帽,呼图白棍支撑着他困乏的躯体,他心里明白,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说:
" 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一切赞颂,全归真主,众世界的主。伟大的成功,属于那些敬畏真主的人们!赞颂祝福,我们的先知、我们的领袖,穆罕默德和他尊贵的家属、后裔和他的道路的那些追随者们!
西坪村的乡亲们,今天晚上,真主的灾难降临了,我们最后的时刻到来了,让我们大家互相给个口唤,在今世生活中,从我们互相埋怨、互相背毁、互相欠账上给个原谅,让我们最后一次向真主忏悔,饶恕我们过去大小的罪恶!
真主啊,你答应我们的哀求吧!
让我们向清高尊大的真主求饶恕,除他外绝无应受崇拜的,他是永活的、自立的、维护万物的,让我们向他忏悔,向他求助!
大家不要害怕,不要恐惧,一切都是真主的前定,为仆的猜不透!真主的前定是福祸相依的,今天,他为我们关闭了今世的大门,打开了后世的大门,让我们喜悦地顺从地进去吧!
我们都来自于真主的宝库,现在,让我们没有恐惧的回到那里去!大满拉义司马已经先走了一步,让我们跟上!”
"洗小净已经没有条件了,乡亲们用大殿里的木柱子打土净,代替洗礼!"
……
"现在让我们礼两拜恐惧拜,大家男人们站前班子,女人们站后班子,站齐、靠紧!"
"真主至大!”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众世界的养主……"
古兰经首章的颂读声在大殿里响起……
"回子这是在干什么?"
徐文秀诧异的问。
"他们这是在颂经!"
"死到临头了,他们还有心思颂经?"
"这回子不怕死的!"
"不怕死?那就让他们死!"
想起傍晚中军大帐中傅宗宪可怕的眼神,徐文秀心一横!
"给我烧!”
场院里的麦草被迅速堆在了大殿周围。
突然,大殿中传出高声祈祷的声音。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宽容慷慨的主!赞主超绝,掌握巨大阿勒什的主……"
徐文秀一把夺过牵马亲兵手中的火把向草堆扔去。
腾地一声,干燥的麦草顿时燃起熊熊大火,火越烧越旺,火苗迅速窜上殿顶,引燃了已建成三百多年的粗大主梁。
大殿轰地一声坍塌下来,一朵巨大的火球在漆黑的夜空中不停的翻滚、升腾,越升越高,像一朵火红火红的牧丹花,看上去奇异而美丽。
……
一百多年后,皇帝早已下台,东太后早早死了,西太后的墓也被一个叫孙殿英的土匪给挖了,一个叫共产党的穷苦人的队伍打下了天下,坐了中国的江山,他们的首领也是一个湖南人,叫毛泽东。他们也有自己的战旗,这战旗上既不是大清的黄龙,也不是民国的晴天白日,而是庄稼汉割麦的镰刀和铁匠打铁的锤子。
他们不信宗教,而是信仰一种叫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学问,用这个学问,他们写了一本叫宪法的经来保护各族民人的信仰自由,这个经上说,中囯的各民族不分大小,一律平等。
共产党的天下,西坪村人们终于在原址上修建了一座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钢筋水泥大殿,只是名字不一样了,叫"火中花清真大寺"。大殿背后有一个巨大的土堆,里面埋葬着当年被大火烧死的人们的遗骨,每年的这一天,远近各处的回民都来土堆旁颂读古兰经,为亡人作祈祷,土堆叫舍西德坟。
……
半夜时分,窄河县太子寺山梁,古城回军首领马占鳌带着两名哨官警惕的向东南方向的狄路县瞭望着。
多年的征战,马占鳌养成了亲自查夜的习惯,只怕手下人大意。他七尺身材,体格魁梧,脸色黑里透红,满脸的大胡子被剪成一寸长,桀骜不驯地扎在下巴上,中式黑色罩衣的袖子胡乱地挽在半手臂,手中的战刀把上缠着青布条,汗渍、血迹、尘土、油腻掺合在一起,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突然,远远夜空中腾起一团火球,不断的翻滚,越升越高。
"真主啊!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雷吧!"
"雷,雷阿门悄悄地没声音?"
"哪是什么,我有些害怕,敢情不是精灵吧?"
"这是真主的开拉麦提吧,哎呀,胡大呀,开拉麦提显了,天堂的门开了,我们胜哩!”
两个哨官轻声争执着。
"开拉麦提?糊涂!开拉麦提显给有高品的贤人,不显给无德性的俗人,你我天天杀人,哪来的开拉麦提?”
马占鳌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冷冷地冒出一句,吓的两个哨官半天说不出话来。
"立即传令下去,各队赶紧醒来,带上干粮和水,今早不作晨礼,不吃早饭,拿上枷把准备打仗!"
"什么开拉麦提,左骡子的队伍杀上来了,不醒来的给我用凉水往脸上喷,懒干们,拿上枷把准备杀!"
马占鳌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寒光,在夜晚显得份外明亮。他没什么文化,一直把武器叫打碾麦子用的枷把。
"阿訇,不作晨礼行吗?你不是天天说礼拜是定时的义务吗?"
"哼,死板,教条是死的,人是活的,唯有古兰圣训是真正的准则”。
马占鳌感到两个哨官心里还是没服,他念了一段古兰经。
"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凡为势所迫,非出自愿,且不过分的人,(虽吃禁物〉,也无罪过。因为真主确是至赦的,确是至慈的”。
"这是古兰经黄牛章第一百七十三节的经文,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阿訇,经文上说的是吃,不是礼拜呀?”
"经文哪能规定到细的枝杈,在这里要用给压司,也就是同类的情况同样对待,现在左骡子的大军马上就要杀上来了,命在旦夕之间,要命还是要礼拜?”
"要命……”
"要命还不快去!"
"还是阿訇有知识,我们这就传您口唤!"
两个哨官沿着山梁一溜烟往营地飞奔。
东方,天际微微显出一丝亮气,很快又黑暗下去,黑的让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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