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古城位于陇右西南一隅,北边是万佛峡、刘家峡深渊,黄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谷底咆哮着,东边洮河奔腾护绕,终年不冻,西南则是层峦叠嶂的积石山、王山、太子山、莲花山,明代洪武年间修筑的二十四关,暗门隐道直通安多藏区。一条大冬河穿城而过,在古城东乡东大山脚下向北急转,通过狭窄的夜狐峡后汇入黄河。
雄居古城,东可抵进陕西八百里秦川,北可掖制河西走廊而威震迪化,西南则可退入甘川青藏区以图青山永在,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更为重要的是,明末清初,中国伊斯兰教苏非派四大门宦、清末民初中国伊斯兰教伊赫瓦尼学派的发祥地都在这里。同治光绪两次河湟事变之后,西北各省的回民流落至此,茶马互市,聚居生活,与当地汉族人民和睦相处,休养生息,十分繁华。
前不久从青海政界退隐下来的马骏就居住在古城皇寺街大巷口对面的四合院里。
大巷口是"大汉口”的转音,不知从什么年代起,湖北汉口的一些回民商人也陆续移居到这里,形成了一条不大不小的街道。
马骏的四合院是附近最精致的院落,大门几乎和各家一样并不起眼,但大门之上的压门楼却暗示着主人大起大落的一生。压门楼只有一间,修筑在四合院正门之上,屋面坡度陡峭,人即便是搭着梯子爬上楼顶也会很快滑下来。一扇方窗开在压门楼正中,正对着大门前的巷道,窗扇是两扇五寸厚的梨木对开扇,一般的毛瑟步枪根本打不穿。
迎门进去是长长的门道,两边的墙壁上绘制了六幅水墨山水画。门道尽头是一面假月亮门,圆圆的月亮中绘着一幅青绿山水,画中是一座古屋的挑角,屋檐下一口古井,古井旁边长着一株老桃树,桃树分三个枝杈,最老的一枝只有桃叶,中间一枝上开着一朵桃花,结了一颗大绿桃,桃尖却是红色的,剩下的一枝是枯枝,既没有桃叶,也没有桃花,地上掉落了一朵桃花、一颗小红桃,还有一朵桃花正往下掉,眼看就落入井里了,画意栩栩如生,和真的一样。
门道在月亮门前左拐,十步之后右拐,经过压门楼楼梯,才从一道青砖雕花的方门进到院子里。
院子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只是房屋的起架比周围邻居高出许多。三间上房坐北朝南,修建在五尺高的青砖基台之上,北房两侧各有两间耳房,比上房稍低一些。耳房前各有一块青砖铺就的小院子,房上的雨水雪水从院角的暗道引进上房下面的青砖基台中,再从基台台阶旁的暗囗流出,进入院中的花园里,保证了下水道夏天不臭,冬天不冻。
从耳房前小院子东西两侧圈门走出去,既可以沿台阶走上北房的青砖基台,又可以转身顺台阶走到东西厢房檐下,下雨天往上房端饭菜就不怕雨淋了。圈门上方各有一块砖雕方扁,东侧是"平为福”,西侧是"居之安",是马骏当年的秘书,汉族大秀才陈奇峰的墨宝。
西厢房北邻西耳房,南侧紧挨着压门楼,精妙的是压门楼从院外看只有一间,进了院子却是上下五间,其中一楼正中间的一间暗套在南房中,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东厢房北邻东耳房,南侧一扇暗门经过井房直通厨房,井房里有一口深十丈的麻石镶圈古井,水质清澈,夏天冰凉,冬天往外冒白气,古城再旱井水却从未干过。天阳偏西的时候打开井房门,用镜子向下照,井水是汩汩流动的。
三间南房比北房和东西厢房都低,却建的更别致。门前是进深九尺的廊房,中间是两通雕花木柱,青砖漫地,廊内东西两侧也各有一门。这两座门并没有门扇,门两边是两只砖雕大花瓶,足有一人高,东侧瓶口雕着葡萄,从瓶口生出,呈圆拱搭在门上。西侧瓶口雕着石榴,也呈圆拱生出,正中一颗大石榴裂了,石榴籽竟然呈暗红色悬在头顶。
从石榴门进去是南暗房,不管白天晚上光线都不太好,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从葡萄门进去经过厨房前的暗道就进入了后院。后院很大,种着三株杏树,一块菜地,房屋只有东西厢房和南马号,西厢房是两层木楼,青砖包面,中西合壁,风格简朴实用。东厢房东南角按陈奇峰的建议修了厕所,他说按照汉人的讲究,东南角是宅子的乌龟头,要用秽物镇压才会平安。马骏作为回民当然不信这一套,但出于对老人手的尊重,就修在那里了,他想咱毕竟是中国人吗,汉俗就顺一下,又不伤信仰,反正修在哪也要拉撒!
一九三七年三月国民政府发表马步芳为青海省主席后,马麟退居古城西乡老家养闲,作为跟了马麟大半生的马骏也隐居到了古城八坊皇寺街大巷口对面,从此不问政事,闭门谢客,一心一意干起了教门。
一九三八年春抗战形势愈发严峻,青海军费支出加重,需要有人打理青海皮毛生意,增加财政收入,于是马步芳派暂编第二师师长马禄专程携四条屏板桥竹真迹作为礼物请他出山。马骏客气的收下了画作,同时回了马步芳四十俩黄金。
他对马禄说,"师长回去告诉上司,马骏给他带赛俩目问候着呢,老主席对我有恩,狗要记情,人要记恩,这是回回穆民的德行。我一生只忠于一个主子,青海我活着不望,死了不埋,希望上司看在我多年劳碌的面子上给个口唤!”
随后又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把勃朗宁手枪赠给马禄。
"听说师长要去安徽抗战,这把枪你拿上,防个身,我老了,战场再上不哈了。我们打了一辈子仗,没打出个清头,你去打日本,这一次是为国家出力,为民族流血,是清头仗,我给你做好都哇哩!"
马禄回去复命,马步芳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嘿嘿一笑。
"这个死老汉,骨头还硬得很,跟上阿巴不回头了,唉……一个儿子娃是哩啊,儿子娃是哩,再甭管!"
马禄走后他心里平静多了,进门是家,出门是寺,出了大门半里路就是清真老皇寺,方便着呢。忙碌了大半生,该抓紧修一修回去的路了,回回穆民吗,权力也好,财产也好,儿女也好,那都是身上的土,无常了一水洗净,啥也带不走,年轻时正逢乱世,撇弃了不少礼拜,该抓紧补上哩。
二太太冶海澈跟他叨叨,"秀山哎"。
她从来不呼马骏的名而唤马骏的字。
"你现在闲了,哪一天真主的口唤顺时叫六十一大湖家去一趟,把亲家接着来,给你念个讨白,你年轻的时候干下的罪多,要念讨白哩!”
"好",马骏敷衍着。
他心想,念讨白不就是个样子吗,真讨白要从心底里作哩,要后悔哩,要害怕哩,要下决心悔过自新哩,亲家念给个讨白有作用吗?老婆子糊涂着哩!
"六十一!哎,六十一!"
马骏从北房西炕上往南房方向喊道。
"太爷我来了!”
一个身材精瘦,相貌英俊的小伙子从石榴门里蹦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把二十响盒子枪。
"把你那烧火棍拿过,我见不得!"
冶海澈不高兴的对六十一说道。
自从民国三年闰五月十九日晨礼刚下来,马安良派营长张顺元部血洗西道堂,在西河滩枪杀了她前夫马启西及其兄弟子侄、门弟子十七人后,冶海澈就见不得枪支了。
冶海澈是一位原则性强,爱憎分明的女人,在她身上既有汉族女人的勤劳能干,又有回族女人的坚忍倔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明事理,记恩仇。她一生一直认为民囯三年的账要算在马安良一个人头上,与旧城各族乡亲无关,甚至与营长张顺元无关,军人吗,听从上司的命令罢了!
就象哲赫忍耶门宦的教众们牢牢记住了"申兆林”一样,她牢牢地记着仇人马安良这个名字。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四年了,但她始终忘不了那一天,一辈子在诅咒马安良,她甚至想象着在后世清算日那一天,马安良被天使们拖上审判场,跪在地上向旧城回汉藏各族乡亲们求饶,然后在真主的恼怒下被抛下火狱,马安良发出像杀猪一样的惨叫……
想到这她突然大笑起来,"你这个贼娃子!胡大呀,对对的了!”
吓的六十一猛地将枪收到了身后。
"太爷阿门了?”
"没阿门,你准备一下,让后院里准备两匹马,你明早晨礼后早早的走一趟大湖家,把亲家接下来,就说我念讨白哩"。
"念讨白?太爷你无常哩吗?"
六十一和马骏开起了玩笑,自打十五岁给马骏当卫士,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了,虽然是主仆关系,但情同父子。
"住嘴!没家法了,小心我扇巴掌呢!"
冶海澈嗔到。
"再对了,和尕娃甭讲究",马骏笑着。
"还尕娃吗,尕娃的胡子都长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二太太一句话倒提醒了马骏,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六十一,快去!"
"唵,太爷!”,六十一走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