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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大营，军事会议正在召开，军帐四周岗哨林立。
左宗棠正襟危坐在大帐上首的帆布行军椅上，脸色凉的像安定府冬天瓦脊上的冷霜。由于火烧西坪村暴露了目标，太子坡奇袭战变成了漫长的拉锯战，回湘两军各有伤亡，湘军伤亡略大一些。
这还不算，从北京传来的消息又让他凉透了心，他的死对头，主和派领袖、淮军首领、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在慈禧太后跟前奏他军纪涣散，纵兵骄横，滥杀无辜，西北民心尽失，军事如此拖延，朝廷难以为计！再加上先前革了叶赫那拉氏族亲，肃亲王之子穆阿善的职，西太后满肚子不高兴。懿旨下来，一要追责处分首要将领，二要限期一月解决回民问题，否则拿左宗棠是问！
"是谁下令烧了西坪村的?"
"朝廷不是也主张压制回子吗?"
傅宗宪答非所问。
"压制不是滥杀无辜！古城回子反了，与狄路县回子何干?”
"回子一直主张反清复明，中堂大人不是也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
傅宗宪想极力为自己开脱。
"本部堂何时说过此话?倒是你们!”
"妄揣上意，曲意奉迎，授人以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关键时刻，左宗棠竟然把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懒得一干二净。
"这个老猾头!”
傅宗宪心中暗暗骂到。
"回子不是朝廷臣民，多杀几个也是无妨!”
徐文秀冷不丁冒出了一句。
"徐文秀啊徐文秀，你可真是一个猪脑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小子哪里是左骡子的对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傅宗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差一点骂出声来。
"你，徐文秀!怪不得你要火烧西坪，引火烧身，原来你是个不学无术的蠢货!”
"回子虽有谋反之举，也是少数刁悍之人为非作歹，利用民心。此等事件，汉人中能尽无乎?前些年长毛、捻子谋反，岂是回子不成？众多回子民人，乃是朝廷顺民，天朝基本，倘若尔等治理有方，清正廉明，民人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缘何谋反?我看都是让你们逼的!"
左宗棠越说越气。
"我看你们甘肃官员从上到下，大大小小，没一个清白的东西，军不能卫民，反来扰民，官不能治民，反激民为乱！今日倒好，杀了无辜回子，反倒振振有辞了!"
"回子本不会反，你们逼反了!”
左宗棠腾地一下站起来，指尖直指徐文秀的鼻子，吓的徐文秀一下子面无血色。
"大清对回子的方略是齐其政而不移其俗，雍正七年，雍正爷早有朱批曰，各省回民，由来已久，其人既为国家之编氓，即俱为国家之赤子，原不容以异视也"。
"此乃雍正皇帝给山东巡抚陈世倌的亲笔朱批，历代上谕早已编修成册，印发各督省府县，尓等学了没学?"
"傅宗宪，你身为总兵，你自己首先学了没有?啊，我问你学了没有?"
"这……这……”
傅宗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连年打仗，从未消停过，那有时间坐下来学习先皇圣谕呢?可是他不敢说出口来。
"不学无术，妄议朝政，以己昏昏，使人昭昭，总兵大人，这就是你的治军方略，你有何话再讲?”
这一通紧箍咒念得一帮武将胆颤心惊，哑口无言。
"好了，事己至此，我也无须多言，朝廷怪罪下来，总要有人顶着，难道让老臣去顶吗?"
左宗棠的脸色更凉了，像寒风一样从傅宗宪脸上扫过。
"中堂大人，事是徐文秀惹的，让他去顶上，和穆阿善一样，革去本兼各职，交部议处，先过了李中堂这一关再说!"，傅宗宪建议到。
沉默良久， 左宗棠的脸色慢慢变好了。
"交部议处也就算了，令其戴罪立功。”
"明日午时，中军拔寨狄路县，你，傅宗宪，总兵各营人马，合击太子坡"。
"一月之内，倘若无果，本部堂向朝廷引咎辞职，而你们……"
左宗棠并没有把话说完。
……
傅宗宪亲自督战，徐文秀一马当先，湘军推进的很快。不到十几天时间，回军连吃败仗，前沿尽失，四十营人马竟然在太子坡对面的新路坡稳稳住扎下来，准备总攻。马占海组织骑兵几次居高临下，集群冲锋，都被湘军用排枪打散，不但没有冲垮敌营，自己反而损伤不少。
西北的冬天，天色昏暗低沉，一片萧杀。树叶全落光了，树枝顽强的在寒风中伸向空中，忍耐着冬天的煎熬。太子坡下，庄稼早已收完，只剩下一些干枯的麦茬和零落的苞谷杆。几只老鸦在地里寻找着残留的麦粒，不时发出一阵凄凉的叫声。
天气越来越冷，手伸出袖筒一会儿就冻的发疼。除了灶营怕大缸里的水冻住外，其他营帐为防半夜湘军劫营，暴露目标，都没有生火。
半夜，马占海盖着一件没有挂面子的白茬子羊皮袍，躺在营账中铺着一层厚麦草的"床"上辗转难眠。
这仗该怎么打，打，打不动，退，退不成，真主啊，我该怎么办呢？他心里乱糟糟的没了头绪。自己没学过兵法，只会念古兰经，真主不是说，他在古兰经里面没有遗漏丝毫，哪古兰经里面咋就没有一章关于如何行军打仗的启示呢?圣人在圣城麦地纳和古莱氏敌军打了十几年仗，咋就没留下一部兵书呢？伊斯兰，和平，今天这局面，你让我咋和平呢?
哎呀，真主啊，我这是在干吗?这不是在怀疑古兰经，埋怨圣人吗？这是咋了?这不是恶魔趁机钻进心里了吗？哎呀胡大呀！
"艾吾祖病俩…求主护佑…艾吾祖病俩…求主护佑!”
马占海突然大声颂念起求护辞来，吓的睡在旁边的哨长马海清猛地翻起身来。
"阿訇，阿訇，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啥，你睡你的，我魇住了，魇住了……”
"阿訇，你太劳累了，今睌的夜我去查，你多睡一会吧!”
"也，也好…”，马占海沉沉睡去。
晨礼时间快到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在年轻当脚户的时候，和一个长着驴脸的人打了起来，驴脸身材高大，武艺精湛，打的一路长拳，几回合下来，自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眼看就要被打倒了。
就在驴脸一个高鞭腿扫过来的一瞬，马占海瞅准机会使出自己所学短拳中最要命的一招，箭步前冲，一个上钩拳正中驴脸胃部往上、心脏往下的部位。驴脸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吐了他一头一脸……
晨礼已经迟了，但他还是抢着做完了两拜主命拜。
天气更寒冷了，滴水成冰，穿着厚重的白茬子羊皮袍都感觉冻的难受。一上午的时间，马占海一言不发，不吃不喝，拄着一根棍子在营地里乱转，嘴里时不时念叨着，"短拳，打心窝子，……心窝子?"，哨长马海清只好跟在身后，也不敢多说什么。
中午晌礼刚结束，马占海突然让马海清挑来一百五十名精壮的快枪手开会，并下达了一系列奇怪的命令。他让马海清带领这拨人马拆了营地北边一座废宅的院墙，并把土坯码垛，每人准备一根五尺棍，一头还要削尖，一个装水的皮袋，一根结实的系腰绳，还要多准备几把短把的木榔头。他说的很急，要求当晚昏礼前必须准备齐全，不得有误。
吃过夜饭，昏礼结束之后，马占海让马海清把这一百五十个人集合起来，又悄悄开了一个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时用手比划着，反复交待着什么。
……
借着宵礼后沉沉的夜色和彻骨的寒冷，在哨长马海清带领下，这支队伍悄悄向湘军营地摸去…
他们人手一根五尺棍，向上的一端削成了尖头，皮袄前胸的怀里揣着一只装满水的皮袋，后身衣服里各装着两块土坯，系腰绳紧紧地扎在腰间，生怕皮袋和土坯掉出来。肩上左斜背着一支散弹枪，右斜背着鼓鼓一条弹药袋。
在离湘军营地五十丈开外的开阔地带，他们分三组呈犄角之势分散开来。由于连日胜仗，再加上夜色漆黑，天气奇寒，湘军竟然没有派出哨兵。
分开之后，这帮人悄无声息，迅速行动。他们呈椭圆形把五尺棍立在地上，尖头朝下，用木榔头敲进土里，然后用剩下的一部分五尺棍搭成横杆，系上系腰绳，做成了一圈封闭的脚手架。又拿出土坯立在脚手架间，每立一层，就用怀里皮袋中的水浇一次。在滴水成冰的寒夜，土坯、脚手架被牢牢冻在一起，形成了一圈坚硬的冰墙。
第二天天大亮，浓雾渐渐散去，湘军突然发现，营地前五十丈开外出现了三个奇怪的东西，呈三角分布，不高不低，不圆不方。一名湘勇慢慢走近前去，像是三座碉堡，但只有半人多高，没有门，也没有顶盖，碉身四周布满了射击孔，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音。
"什么鬼东西，火器营分出一队，给我打"，徐文秀下令。
一队湘勇弯着腰快速抵近，装弹，举枪，射击，"啪……!”
一波排枪打过，硝烟散去，除了在冻的发青的碉墙上留下一些白点外，碉堡里死寂无声，似乎就是三座空堡。
"短刀营，上去看看!”
久经沙场，短刀营的兵勇还是没有放松警觉，他们右手紧握二尺近身搏杀短刀，呈楔形密集队形快速前冲。
"啪……，啪……，啪啪……!"
突然，碉堡里一连打出三波排枪，短刀营的兵勇还没发出一声杀声便倒下一大片，剩下的拚命往回跑。
"碉堡里有回军，碉堡里有回军……"
回军?这大清早的那来的回军?昨晚不是啥也没有吗?容不得徐文秀多想，傅宗宪从后阵赶了过来。
"给我用骑兵冲，他娘的，堡子还没一人高，给我往散里冲，踏平它，踏平它!"
傅宗宪亲自指挥了。
黑压压的骑兵呈横队冲了过来，黄土漫天，窄窄的骑兵刀在骑手头顶上挥舞着，发出嗖嗖声音，大地被整齐的战马步伐震的微微抖动。
碉堡中，马海清将枪手分成了两波，一波射击的同时，另一波装弹，不停的轮流齐射……
一排骑手刚倒下，另一排骑手就冲上来，又倒下，一排接着一排，硝烟弥漫，根本分不清方向。
枪管开始发烫，发红。
"往枪管上浇水，皮袋里剩下的水!"
马海清脸色铁青，低声发出命令。
……
"停!"
傅宗宪看出了问题。
"横队改纵队，徐文秀，你打头阵，快速冲锋，只要冲到跟前，哼，回子……”
徐文秀穿着甲胄骑上战马，队伍呈三路纵队疾风般的冲了过去。
这下马海清终于看清楚了！
"左右两堡停止射击，中堡的，站起身来，集中全部火力 ，瞄准那个穿甲的，打!"
他生怕瞄不好打了散发。
"啪……"，五十杆枪一次齐射 。
可怜一代名将徐文秀，浑身上下被打了几十个窟窿眼，连个甲胄都被打散，像一团红雾飞向空中。
后队勒马就往回跑 ，急得傅宗宪咬牙切齿！
"备马！大刀队断后，骑兵全队都有，纵队冲锋，后退的，给我斩!"
傅宗宪亲率大队人马一溜烟冲了过来。
"拿枪来!"
这边马海清从一名回军手里接过一杆枪来，冷静的往枪管上浇了剩下的最后一口水，装弹，托枪……
"我不开枪，各堡各人不得先开枪!”
他需要视线，其他人开枪，硝烟会挡住视线，这是他当年在古城西乡老山里打猎时摸出的经验。
放近些，再放近些，再近……马海清己经能听到傅宗宪的战刀在寒风中发出的啸叫声。
全堡的人都紧张的屏住呼吸，等待马海清最后的号令！
"啪!"
这一枪清脆而响亮，正中傅宗宪右眼，他眼前一红，猛地栽下马来，左脚来不及脱蹬，从马蹬里穿了过去。
战马受惊了，拖着傅宗宪在战场上狂奔起来，三名亲兵拚了死命才牵住马缰，将傅宗宪连抬带拖往回跑。
队伍一看傅宗宪落了马，一阵慌乱，三个碉堡里的回军开始最后一波齐射，弹药就要完了……
战斗已经从清晨打到了晌午，太阳底下，对面太子坡山梁上，马占海看得一清二楚，是时候了！
"懒干们，拿枷把，冲啊!”
马占海跃上马背，高举着他的鬼斗刀头一个冲下山去，像一只矫健的雄鹰，青布条的刀穗在冬季的寒风中不停的摆动着。
在他身后，成群结队的回军，也不讲究啥阵法，像安多草原上的一群野牦牛，又像滚下山坡的大石辗子，滚滚杀来……
“杀……，"杀……，杀……"
在震天动地的杀声中，湘军败了，一败涂地。
他们抬着傅宗宪一路飞跑，武器、辎重、粮草丟了一路，一直丟到洮河岸边。
冬季的洮河，水已经变小了许多，浅滩很宽，但撤退速度会慢下来，窄处只有十几丈宽，但水很深。
傅宗宪怕回军骑兵追上来，竟然下令从河窄处渡河，慌乱中又淹死不少……
马占海带着队伍一路追到狄路县西坪村就停了下来，马海清还想杀过河去，被马占海拦了下来。
"穷冦勿追”，他突然想起年轻时当脚户，在四川松潘县街头听说书的说的一句辞来。
……
仗是打胜了，可马占海却高兴不起来。今天胜了，不会天天都胜，这哪一天是尽头呢？左骡子靠的是朝廷，咱老回回除了靠真主、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连靠的一根苞谷杆都没有，这可咋办呢？难道咱回回就要子子孙孙和朝廷打下去吗？不管他大明也好，大清也好，这天下也是咱回回祖祖辈辈的家呀?这家打烂了，咱往哪去呢?
这一次他不敢胡思乱想了。对了，古兰经不是说人类的一切知识都是真主恩赐的吗?圣人不是说知识是穆民丢失的东西，在哪里找见就在哪里捡起吗?
可是，我马占海除了教门知识却啥也没有啊……他搜肠刮肚的寻找着脑海里所有他认为的知识，那怕是一句话，一个词……
甭因为瞧别人的富把自个的穷耽误了?……见好就收?……打倒不如先爬下?……这是知识吗？
自己年轻时当过脚户……下过松潘……听过艺人说书，艺人说书?……书?书也是开他卜的意思……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水浒传?……有了，真主啊，有了，官逼民反，上了梁山，粱山招安，那宋江不就招安了吗！
一一一对！招安，咱来他个乘胜招安！造反的都得招安呀！
……
左宗棠一个人坐在大帐中的布椅上，面如死灰，两眼发直，与其说是一个人，莫如说是一具尸首。
本来他是要带着队伍上新疆打阿古柏的，此举已经遭到李鸿章等人的强烈反对了，现在却被回民问题拖在西北起不了身。太子坡战役败得太惨了，别说上新疆，如果马占海追过洮河，自己这条老命怕是要丟在苦甲天下的陇中荒野上了。
他仿佛看见李鸿章在西暖阁得意忘形的指着鼻子责骂着自己，他看见慈禧太后那一张阴森可怕的老脸……完了，湘军完了，整个湖湘集团完了……
他不敢往下一想，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亲兵慌慌张张往大帐里跑，他过于紧张，步伐很乱，被案前翘起来的地毯一角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中堂大人…中堂大人…马…马…"
"马占海打过来了?快，快收拾…”
"中堂大人…马…马…马占海投降来了！”
"你说什么?"
"马占海投降来了!”
"你再说一遍，谁投降?"
"马占海，古城回军头子马占海投降来了!"
左宗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他人呢?"
"人在辕门外用铁链自缚，带着十几个回子跪着呢!"
"快，快请!"
左宗棠突然哭了起来，眼泪从花白的胡子上滴溜下来，落在公案上的宣纸上，印子印得很大。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湘军有救了，湖湘集团有救了，主战派有救了啊……"
……
不用押解，马占海用铁链绑了自己，走进帐中，扑通一下跪在地毯上。
左宗棠走上前去，自己亲手解开了链子。
打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马占海的模样，他仔细端详了许久，突然从心底里发出一声会心的笑来。
噫，你哪里是蛮夷啊，除了头上那一顶白号帽，和咱湖南乡下的老农有啥区别呢，这老回回分明就是咱大清的臣民吗!
雍正爷英明，英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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