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里的动画师

（一）

安静的书店里只有翻书的声音，还有人们看到好书时忍不住的窃喜声。

我在哲学区，看到了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写的，我一直在找它。

剩下最后那一本，虽然是已被开封过的，但我一点也不介意。

正当我欲向前，将它揽获怀中时，一只手抢先一步将它取下。

我悻悻然，只怪自己腿脚慢。

“能不能给我一小时时间，您先去看看其他书，我把它看完就给你。”

我有点惊讶，看着面前这个瘦高个的年轻人。他清癯的脸上有一些雀斑，不算大的眼睛像一谭深水。

“啊我可以先去其他地方看看，但你为什么要把它让给我呢？明明是你先看到的。”我问。

“我是书店的员工，是不能和客人抢书的。但我最近也一直在找这本书，有一些东西需要研究。所以，抱歉了。”他稍稍欠身，微微举了个躬。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胸前，有一个小小的工牌。

我怡然一笑，跟他开了个玩笑：“一小时后，我过来取。”

“抱歉，给您带来麻烦了。”说这话时，他已迫不及待地打开书，从口中拿出了一个小本子。

当代孔乙己？我不禁多看了他两眼，我以前也喜欢只看不买。

我开始在书店漫无目的地逛起来，即使不看书，享受这份独有的宁静也是好事一桩。

在忙碌的都市里，难得有一个地方能让人慢下脚步，席地而坐，去看一些充满油墨味的文字。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我踱回哲学区，却不见他。

我四处寻起来，却突然间被人扯了扯衣角，真的是他。

他摸了摸头，把书递到我跟前。

“实在不好意思，刚刚主管巡查，我怕被看到，就偷偷躲了起来，给您添麻烦了。”他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红。

“没关系的，很少见到这里的员工会看书。其实以前我也干过这种只看不买的事”我想起往事，不觉笑了起来。

“也不是，因为新的书还没到货，所以这本书是只能给客人的。平时我也会买书。”他假装摆书，和我攀谈起来。

我讪讪然，原来人家并不是只看不买，却把我自个儿的秘密抖搂出去了。

为了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窃书者”，我赶紧转移话题，“你对哲学有研究？”

“不，我只是随便看看，其实我什么书都看。哲学、历史、宗教、设计，文学，都看。”

他的回答大出我意料，我本以为他是个世外高人，原来也只是风闻尼采的大名罢了。

“在书店工作还挺不错的，起码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我此刻倒有点羡慕这份工作了。

“啊，其实我们工作时间是不能看的，我这样做被主管看到要被开除的。其他同事都很认真，就我比较会偷懒。”他有点紧张地回答我。

难道是怕我也到书店来工作，从此书店多了个懒汉？

“主要还是因为在书店工作，时间比较充裕，不用每天被人塞过来一堆你不想做的东西。这样，我就可以玩我喜欢的动画了。”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似乎对做动画这件事非常自豪。

“而且，我看这些书，是为了汲取名人们的思想，好做出有深度的作品。我的思想太贫穷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你还会做动画，能给我看看吗？”

一个书店营业员竟会做动画，这把我的好奇心像馋虫一样勾了出来。

正当他欲掏出手机时，一个模样似书店经理的人发现了我们，向我们走过来。

他赶紧将手机塞回口袋，假装在整理书架，眼睛瞄了我一眼，示意我别再和他交谈了。

这时天色已晚，我便打道回府了，但心中早已记下了他口中所说的动画。

下次来，一定要好好看看。

（二）

过了几天，当我再次来到书店时，却并未见到那位店员。

也许是休假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接连几天，我都没有在书店里看见他。

难道是上次被经理发现我们在工作时间闲聊，是我让他被经理误以为是在偷懒吗？

我心里升起一股愧疚之情，我好奇的追问却让另外一个人丢了饭碗。

但我还是决定去问一下，亲口去证实我的“罪过”。

“请问，你们这里那位瘦瘦高高的店员，怎么没来上班呢？”我走到那位经理身边，心虚地问。

“我们这瘦瘦高高的人有好几个，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位？是有什么事吗？”经理貌似有点紧张。

“噢没事，就是上次他向我推荐一本书，我忘了书名了，所以过来问他。至于他的样子嘛，嗯......他脸上有一些雀斑。”这雀斑让我印象深刻，此时倒也成了很好的人物特征了！

我只希望这里的人别都长了雀斑！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啊介吧？他请了几天假了，估计过两天就来上班了。”经理说。

我又在书店看了好一阵书，却没有想买的，于是我便回去了。

过了几日，当我再去书店时，果然看到了他。

他好像更瘦了些，原本白皙的脸失去了一些光泽，泛着青光。

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而他也并没忘记我。

“经理说你前几天过来找我？”我还未开口，他就先问我了。

“是啊，你说的要给我看视频。你这几天怎么没来？家里有事？”其实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其实我是去做视频了，不想耽误工作，也不想影响进度，于是干脆请了假。”

确认经理不在附近后，他拿出手机。

“我先加你好友吧，回头我发给你看。现在在这里看会影响到别人。”他小声地说。

我只好压抑我想当场看视频的欲望，也拿出手机和他成为了好友。

加完好友后，他就开始工作了，我也离开了书店。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给我发来了一个视频。

我等不及去有wifi的地方，当即就打开了视频。

这是一种我从未看过的动画类型，没有好看的人物，没有带感的BGM。

名字叫《娱乐废柴》，主角是一群老头老太太，日常就是追剧、刷各种八卦消息，然后在群里聊天，即使他们面对面，也非用聊天工具进行交流。所以，这部剧全程没有任何对白，简直就是有色的默片。

但我知道他想要借这部动画说什么。

说实话，我不认为会有很多人喜欢这种类型的动画。因为，它就是在嘲笑正在看动画的你啊。

我突然对这个人有了强烈的好奇心，其实光看制作水平，还是非常高超的，完全可以凭此进入顶级的动画制作公司。

（三）

2月初的街上，雪已经开始化开。湿漉漉的精雅街道上漂浮着慵懒的咖啡香味。

一个华灯初上的傍晚，我去书店等阿介下班，我想好好和他聊一下。

侍应生端来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上面漂浮着好看的拉花。

阿介坐在我对面，手中还拿着好几本书，真是视书如命的人啊。

他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所以我先开口了。

“我看过你的动画了，其实做得挺好的，我觉得你应该找一家有名的制作公司。”我抿了一口咖啡，丝丝入滑。

“我做的东西，怕不会有公司能接受的。”他声如蚊蚁。

“你就只会做你喜欢做的东西吗？”我问。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是既想要月亮，又不愿意放弃六便士的。我觉得他也完全可以做到，理想和现实，是可以找到一个统一点的。

他摇了摇头，眼睛在四周逛了一下，最后又落到手里的书上。

“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做动画，就是为了让人们不要看动画。”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我知道，最不符合逻辑的地方，一定藏着最深刻的逻辑。

“嗯？我有点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现在的人，面对面也不会聊天了。”

阿介扭头看窗外那棵还未长出新芽的老树，不再说话。

做动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们不看动画？这就是个乌托邦里走出来的人啊，这不就是疯子斯特里克兰德吗？

咖啡喝完后，我们便各自散去，数天未曾相见。

过了大半个月，阿介又给我发来一段视频。

我怀疑他是从那次咖啡厅会面里得到了灵感，这次的动画，内容有点不可描述。

一对情侣在房间里行周公之礼，但让人尤其不舒服的是，男人和女人竟一边做一边看手机。

全程依旧没有声音，原本让人血脉喷张的画面配上黑白色调后，感觉非常沉闷。

那个男人一起一伏的动作，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重复机械地干活，眼睛里看不见丝毫爱意。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郁闷。

我再次来到书店，没有见到阿介。

书店经理告诉我，阿介已经被开除了。

“真想不到，他长得斯斯文文，骨子里却那么龌龊。”经理用油兮兮的手胡乱整理着书柜。

他看上去有些生气，也许阿介不在，没人帮他做这些让人厌烦的活。

“他去哪了？为什么要开除他”我意识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他涉嫌上传淫秽视频，已经被警察拘留了。”经理显然有点不愿提起他。

“你们看到的，就是你们想看到的。”我留下这句话便走出了书店。

有点可惜，又少了一个可以看书买书的地方。

（四）

我找了不少人，才最终打听到阿介被关押的监狱。

监狱在市郊，人迹罕至。

通过层层的检查后，我终于进入到探视室，满心期待阿介的到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警察带着一身囚服的阿介走了进来。

“没想到还有人会来看你。”警官的脸上有一丝不明所以的笑容。

昏黄的灯光下，阿介低垂着头，身边两个警察一直盯着他，深怕一个羸弱似无骨的人会跑掉似的。

“阿介，你还好吗？你太傻了，你不该把那个视频传到网上的。”我的语气中带着嗔怪。

在我看来，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你左右不了如滔滔洪流的娱乐风潮。

阿介没有说话，空气似乎凝固，我们四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过了大概三分钟左右，阿介终于抬起头。

他比以前更瘦了，颧骨整个凹陷下去，往日的白皙肌肤已变得蜡黄。

干巴巴的嘴唇泛白，上面的皮肤已经脱落了不少，像是多日没有喝水。

“他每天都不怎么吃喝，也不说话，捧着本书。”一旁的警察开口了。

他把我当成阿介的律师了，而律师的重要职责，是保证当事人的人身安全。

但让我真正感觉阿介变了一个人的，是他眼中的神采消失了。

他的眼中有一层化不开的雾。

他将一本书递给我，随后便起身，离开了探视室。

这本书， 难道就是警察所说的，阿介每天都在看的书吗？

我回头看了看监狱，铁皮闸门泛着幽蓝色的光芒，上面锈迹斑斑，我感觉一阵肃杀。

回到家，泡上一杯咖啡，我打开了那本书。

扉页上有两行数字和网址。

大概是阿介传送视频的网站的账号密码。

最下方用红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翻开另一页，上面仍是一段话：

“诗人和作家的特殊光荣就是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些是人类昔日的骄傲。为此，人类将永垂不朽。而我的光荣是摧毁这个娱乐社会，文化之花不能枯萎。”

我凝视着最后一句话，这十几个字像是渗出血一般把我钉在思维的坟墓里。

良久，我开始翻阅这本书，是一本关于如何制作动画的书。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被攫住了，我的命运，被阿介一把抓住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与他相识不过数月，为什么要把这荣光给予我？

也许从书店里我与阿介相遇的那一刻，从他给我发来视频的那一刻，我和他，就已经处于命运安排的同一条船上了吧吧。

我辞去了编辑的职务，找了一家书店开始工作。

经过三个月的学习，我已经完全掌握了制作动画的要领。

一个月后，我完成了我的第一部动画，为了让人们不看动画而制作的动画。

我登陆上了那个网站，“阿介”又回来了。

我会找到那个对我感兴趣的人的，我可是书店里的动画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