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夏洛奇注意姚冰洁很久了。
或者说不单单是夏洛奇,还有三班的其他男生都在暗处悄悄关注着姚冰洁。有时姚冰洁经过走廊,三班的男生们们便开始用余光偷偷瞄着她走过,有时姚冰洁忽然对着朝她偷看的人扮鬼脸,总会搞得那些人面红耳赤,一脸狼狈。
和三班的其他女生不同,姚冰洁不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是那种就算把校服穿在身上也能穿出味道的人。
夏天到了,她就把头发梳成整齐的双马尾。有时候大课间,夏洛奇去操场打乒乓球的时候会遇见姚冰洁,她喜欢穿着宽松的短袖和宽敞的短裤,拖着颜色亮丽的人字拖,背着大大的画板在梧桐树下的阴凉里走过。风一吹,梧桐的叶子哗哗地响,地面上斑驳的树影也无声地移动,姚冰洁宽大的衣服和她的头发一起随风飘了起来,而她的嘴角,是一抹柔和的笑,柔和到轻易会被阳光抹去。
眼看着姚冰洁走近了,夏洛奇赶忙背过身去,听到她的步子远了,心头却又奇怪地闪过一丝失望。
原本他和姚冰洁这类不太安分的女生就属于两条道路上的人。他已经习惯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学生,尽心尽力完成家长和老师对他的要求,不辜负他们的期望,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越雷池半步。而姚冰洁在他看来叛逆,张扬,并不总是听任成人世界的安排。
就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射线,从某一个点出发,然后各自奔向各自的未来。
只是,有时候,在某个瞬间,他的脑海里会不由自主浮现出某个人从他身边走过时的样子。
吃饭时、午休半醒时、或者毒辣辣的太阳下,某个低头一瞬间的恍惚。
于是有时候上课,他会悄悄把头扭过去,看到戴着白色耳机听歌的姚冰洁,她的眼睛好像从来没看过黑板。或者看到捏着笔歪着脑袋,一脸认真的姚冰洁。
下午放学,乱糟糟的教学楼涌出的人群,和墙壁上闪动的浅红色的阳光,以及人流中五颜六色的凉鞋。
夏洛奇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密集的人群中扫动着,直到喧嚣声变弱下去,他才拖着夕阳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去推自行车。
仿佛一切都还停在“咫尺天涯”的昨天似的,一转身,命运却把姚冰洁送来了自己身边。
说实话,当崔和平要求他和郭嘉明去和姚冰洁同桌的时候,他的心头有一阵复杂闪过。期中考试后的座位变动中,老崔把他和姚冰洁调到了一起。
这让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姚冰洁的夏洛奇有点手足无措。
姚冰洁是个话唠,总是在上课的时候一个劲儿地问他问题。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她还总是挑语文课问,好像算准了他不会拒绝似的。尽管夏洛奇从来没有拒绝过。
每次和姚冰洁说话,夏洛奇依然会紧张过度。有时姚冰洁问他语文题,脑袋凑过来,鼻息喷他的在脖子上,痒痒的。他总会面红耳赤,连说话也结巴起来,而姚冰洁却还是像从前那样若无其事。
和姚冰洁坐在一起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拘谨了。上课的时候眼睛盯着黑板,却时刻在感觉着身边姚冰洁的动静。结果一节课下来,老师讲了什么一个字也没留下印象。
久而久之便影响到了他的成绩。在某次月考的分数下来之后,夏洛奇望着手中几张惨不忍睹的试卷发呆,隐约听到身边的姚冰洁轻轻地笑了起来,手中握着一本村上春树的《舞舞舞》。
窗外是几只叽叽喳喳的鸟,落在窗边,没有停留,就慌张地飞走了。
它们好像永远那么欢快。
远处的操场上,几个男生在打篮球,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悠闲地走过林荫道。而大多的人则像他一样坐在这样的教室里,听着无聊的课,做着乏味的卷子。
气温随着傍晚的到来开始下降,晚风凉凉的,却不冻人,吹在身上煞是舒服。
后来,暖红色的光晕漫进了教室,一时间,这里的一切仿佛置于另一个世界中。
在这个世界中,身旁的女生正歪在书旁,发丝因被黄昏染成酒红而显得美好,微笑时亦如此恬静。
姚冰洁在三班的qq群里找到了夏洛奇的qq:深夏。还挺文艺的嘛。头像是一个带着耳机,闭着眼睛,安静听歌的兔子。头像亮着。她犹豫了一下,申请了一个新的qq。点击,加为好友。
几分钟后,qq消息里弹出了添加成功的字样。
你是?那边发来消息了。
姚冰洁想了想,在键盘上敲打出“同学”。
几分钟后,窗口弹出一个抠鼻子的表情。紧接着,又冒出来一句:好吧。
他没有追问,姚冰洁暗暗松了口气,又禁不住在脑海里想象着电脑那一端夏洛奇的表情。一定是皱着眉头,有点无语的样子。
她点开了他的qq空间。翻着动态,一大堆含义模糊的说说,和为数不多的日志。不过都是原创。
体育课刚下课,夏洛奇瘦高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小卖铺。
“一瓶芬达。”攒在手里的三元钱已经被汗液浸得湿透,他把钱递给老板娘,抬手擦了一把汗,接过芬达,瓶身凝着一层水珠,在手心洇开一片冰凉。
操场上一群光着膀子的男生,打着没有章法的篮球,操场外有几个女生,坐在林荫遮蔽下的草坪上窃窃私语,躲避着热辣辣的阳光。
夏洛奇靠在一棵树上,咕噜咕噜地往肚子里灌着汽水。灼烧的痛感被灌进体内的汽水一寸寸冷却,胃里一阵痉挛。
阳光被交织在一起的树叶片子分解,针针点点地落在身上,好像也不是那么锐利了。
他不经意地扭头,看见一脸迷茫的姚冰洁,背着画板,慢吞吞地往操场走着。
大块大块的新鲜的云在她背后的天空挪动,镜片白晃晃地隐匿了她面部的表情。
他像往常一样,期待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抬头,与他的目光相遇。
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语文课上,她纠缠着他讨论物理时,认真得令人发笑的样子。
他也笑了笑,朝她走去。
喂。篮球场上一个男生跑来。
姚冰洁笑着走上前去,接过男生手中的T恤衫,赶忙递给男生汽水。
然后挽起男生的胳膊,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少年愣愣地望着两个逐渐模糊的背影,肢体渐渐僵硬。
眼前人们的脚步忽然放慢了。
是类似不知所措的心情吗?用语言难以形容的失望、冷、空白,泪水无法形成,被什么东西哽在血管里,无法发作。
然后,仿佛某个部位被刀片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所有情绪争先恐后涌向体外,直至虚脱。
夏洛奇自嘲般地笑了笑,阳光吞没了他。
是什么样的女生能够深刻地影响你的成长?
喜欢笑。有酒窝。总是背着画板。爱读村上春树和米兰.昆德拉。
在语文课上偏偏要拉着人说物理。
容易让人有接近的愿望。
你会下载她爱听的歌,一遍遍单曲循环。买她喜欢的作家的书,为了聊天时不至于一无所知。
甚至喝她喜欢喝的饮料,像做阅读理解一样猜测她喝这瓶饮料时的心情。
不断地在她世界的外围徘徊,偏执得像个傻瓜。
直到有一天,你发现她的世界对你而言如此陌生,你又想极力退缩。
于是青春便在这一退一进中被疯狂地压榨和消耗。
哐当。是已经空了的芬达瓶子,从夏洛奇的手中脱落。跌跌撞撞地摔下台阶。
夏洛奇把数学书反扣在课桌上,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身边空着的座位上了。
姚冰洁没来学校的第三天。
她的课桌上堆满了各科老师发下来的卷子,太多,夏洛奇只好用文具盒压着,以免被风吹走,虽然他知道姚冰洁不会做这些卷子。
数学老师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一道几何题,班里的同学有的抬头死盯着黑板,有的埋头忙碌着整理试卷,还有的趴在课桌上低声说话。
谁也没有注意到班里少了一个人。
就像上学、放学、吃饭。甲的肚子疼了一整天,疼得翻来覆去整晚没合眼,第二天依然红着眼睛去教室,乙今天生日,也只有好朋友之间道一句生日快乐,丙的数学考了六十分,难受是他自己的一样。
没有谁会去真正的在意谁。
除非是真正在意你的那个人。
“听说我们班的姚冰洁早恋被处分是真的吗?”后面有男生小声的议论,传到夏洛奇的耳膜边沿,像针芒一样,狠狠戳着他的皮肤。
“谁知道呢。不过像他那样的女生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吧。”
“你不会不知道吧?”其中一个男生故作很惊讶的语气。
“什么?”
“.....她的妈妈跟外面的野男人跑了,全班都知道。”
“啊?怪不得。”
两个人交谈着,语气渐渐兴奋了起来。
“哈哈,怪不得。上梁不正下梁歪。”
“早看她不是什么好鸟了。”
一针,两针,三针。痛感很真切,却感受不到什么地方流血。
耳膜渐渐麻木了。
窗外的阳光像液体一样,浸泡着教室的每个角落,于是声音的传播速度也受到了阻碍,夏洛奇只能看到老师无声的动作,一张一合的嘴巴。
他俯在课桌上,用力地把手捂在耳朵上。
我们像被福尔马林液浸泡的标本。
夏洛奇想起来某节化学课上,姚冰洁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是福尔马林液,我是标本。困在里面动弹不得。
夏天向深处蔓延开来。
椭圆形的光斑,在T恤衫轻盈的布料上滑来滑去,远处是一团模糊的绿色,像颜料凝结在素描纸上的疙瘩一样浓。阳光中的教学楼,仿佛几根淡淡的线条。
眯起眼睛,身边是迈着轻盈步履的路人,和隐隐的风流,以及散在空气中的汗味。
走在路上。夏洛奇想起了姚冰洁那个专门用来记录心情的本子。有时天晴,她在本子上画上一个太阳,那说明她心情不好。有时天气酷热,她就画一瓶凉意盎然的汽水,然后递给他,并装作大方的口吻说:“喝吧,不用客气。我请你的。”
有时候,她捏着笔,过了很长时间什么都没画,把本子合上,过了一会儿又打开,最后还是什么都没画,就慢慢地合上本子。望着本子的封皮发呆。夏洛奇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情好?不好?
还有两天星期六。
接下来是星期一的月考。
请同学们做好准备。班主任麻木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有的问题想不出结果,不代表你笨,而是,并非所有问题都像数学试卷一样,有固定的答案。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固执地想给问题找一个答案。
这里的空气像灌了水银,呼吸起来总是那么滞重。
大脑也始终是半缺氧的状态,容不得思考太多事情。
上课、下课、做题、背书。
学生的生活无非是循着一种固定的流程,严密到没有什么故事可以安放。
也只有此刻很蓝很蓝的头顶的天空,和慢吞吞的白云。能促发一些额外的想象。
夏洛奇闭上眼睛,想象着背着画板的姚冰洁,走在和他反向的路上。
穿过一排筒子楼,和用红漆刷着拆迁字样的房子。
向右拐,沿着老式居民楼淡黄色的墙壁走。头顶是来回浮动的绿颜色的枝蔓。和枝蔓孔隙里静静流动的云。
不时与携着菜篮的中年妇女擦肩而过,可以注意到她们投向路人的目光都是那么吝啬。
脚下的路年久失修,裂缝中依然有青苔顽强长出。两边是一个个凸出墙壁的阳台,和生锈的铁窗。
她就生存在在这样的世界。
——潮湿,阴冷,逼仄,冷漠。
像是在一个被遗弃的缝隙里,钻出来的青苔。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夏洛奇忽然顿住了脚步。
前面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生。
夏洛奇注意到,他就是那个整天和姚冰洁在一起的男生。那个被姚冰洁挽着胳膊,一脸幸福走在阳光中的男生。
以及,扶着树干,背向他的姚冰洁。
“给我吧。”姚冰洁抬起手,朝男生抓在手中的外套伸去。
男生没有动。
姚冰洁停在半空的手,和男生垂着的臂膀,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持了下来。
“我们分手吧。”很久,男生的声音才传来。
夏洛奇的呼吸忽然滞重了下来,楼房、窗台、树影,没有规则地移动着,搅动成一片难以辨别的色彩,只有她的背影还是那么清晰。
姚冰洁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伸出的手又重新搭在了男生的衣服上。
“我帮你拿吧。”
男生重重地把衣服摔在地上。再次加大了声音说:“我们分手吧。”
姚冰洁的头抬了起来。
站在远处的夏洛奇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和男生冷下来的脸。
“你说什么?”姚冰洁的声音,出奇地冷静,没有一丝感情色彩。
“我说。我。们。分。手。吧。”男生不耐烦地把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扶着树干的胳膊,渐渐滑落下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烦了。”
姚冰洁的手忽然抬了起来,狠狠抽在男生的脸颊上。
男生的脸歪了向一边,半边脸肿了起来。嘴边渗出一丝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打伤同学是谁帮你借的钱?每天是谁在篮球场等你?我是为谁背的处分?。”姚冰洁以这样冷淡而低沉的语气发问着,不知是在问谁。
“打也打了。都是玩,何必当真?”男生朝她投去鄙夷的眼光,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妈生什么种。
然后,捡起衣服,拍了拍,头也不回地走了。
像是忽然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天空,从空气中,从四面八方涌来。
压在姚冰洁的肩膀上。
不知道是什么。但知道,绝不是悲伤、难过、失落那种简单的情绪可以形容的。
夏洛奇看到姚冰洁的背影,沉重地坐在了地上。
他朝姚冰洁跑去,蹲下,把手放在姚冰洁的肩膀上。
姚冰洁扭头,也看到了夏洛奇。
“连你也来嘲笑我吗?”姚冰洁冷冷的声音打断了夏洛奇的动作。
“我不是。”
“你别说了。”姚冰洁生硬地打断了他。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夏洛奇解释着,却从心里生出一阵无力感。
“我说你别说了!”姚冰洁的忽然恼怒地挣开了夏洛奇的手,夏洛奇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手指正好压在两粒石子上。
触目的红色,在地面上渐渐洇开。像一朵盛开的罂粟。
“这干你什么事?”姚冰洁背对着坐在地上的夏洛奇说。
这干你什么事?
这句话像一发子弹,射进夏洛奇的脑中,让所有情绪都陷入了短暂的窒息。
“或者说。你就是来嘲笑我的。”姚冰洁说着,一字一字地,全都印在了夏洛奇心上。
姚冰洁抛下怔在那里的夏洛奇,一言不发地走着。
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像是在拼命地逃离某个地方。
一个怎么逃都逃不出的地方。
电脑右下角的QQ图标闪动了起来。
消息来自深夏。
——最近心情不好哎。
黑暗中的人望着QQ聊天框沉思了一会儿,在键盘上敲出“怎么了”的字样,按下回车。
似乎对方在犹豫着说什么,过了很久,聊天框才再次嘀嘀嘀地响了起来。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一个她吧。
电脑显示频散发着炽白而刺目的光,将她的身体笼罩上一层霜似的惨白。黑暗中的手指来回反复地敲打键盘。写上,删去,写上,删去。
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回车。
那边的消息却接连发来。
——我不知道。
——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看到她就会心跳加速,有人说这就是喜欢。
——她已经很久没来学校了。
——所以我很担心她。
——直有在帮她做课堂笔记,虽然她可能真的不会来了。
——心里很乱很乱。
——总之。
——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姚冰洁有点茫然地盯着显示频静默的荧光,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踏足的世界,忽然摊开在眼前。
纠结。错乱。纷扰。担心。心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密集缠绕成无法挣脱的情绪,把她的心一圈圈捆绑,然后不紧不慢地牵拉,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她偶然获知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都是关于她的。
滴答。滴答。是桌子上机械表的秒针在响。一下一下,像持续稳定的水滴,每一滴都砸开一片彻骨的冰冷,最后就渐渐地麻木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她没有回复,他也没有再发来新消息。
黑暗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黑暗中的人吐了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地重新打起字来。
——这么说,你是喜欢她了,对吧。
那边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回复“是的吧”。
——就算她不喜欢你?
——回答依然是肯定的。
——甚至讨厌你吗?
黑暗中突然没有了声音。
然后是什么东西破裂掉的声音。
拔掉了电源线,荧光闪了一下熄灭下去,黑暗像无声的海潮,完全吞噬了她。躺在床上,能听到平静的心跳声,和压在身体上的黑暗没有重量的重量。头发和裙子散开在床上,她感到自己像被做成标本的蝴蝶,动弹不得。
又是一个夜晚。窗外是汽车驶过路面的引擎声,人们交头接耳的攀谈声,狗吠。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来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
在这些角落里,有黑暗遮蔽着,光线也会被吞噬掉。
填塞着各种难过、无力、嘶哑的绝望。每时每刻。
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因为这就是人间,这就是活着。
每秒钟都有故事出现,有故事结束,有人快乐,有人痛苦,有人出生,有人老去。
这就是TM操蛋的世界。
谁也没办法真正的帮到谁,虽然帮助别人的愿望看起来那么美好,美好到人畜无害。
可是终究,还是要一个人的。
姚冰洁闭上眼睛,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夏洛奇的面部。
不是一张张清晰的照片,而是模糊而深切的表情,像光阴一样不经加工就形成。
日历翻过去,太阳照常升起。
日光朝着深夏蔓延,
你的格子衫在日记本上,
风一吹就消失不见。
偶尔还会想起你的脸,
灰色的梦中、失眠、
或者失魂落魄的瞬间。
多想下一场大雨,
淹没街道、淹没城市,
淹没千篇一律的脸和求救信号。
于是我们的过去,
就变成了一张崭新的纸。
你可以在上面乱写乱画,
同时画上太阳和月亮也没关系。
画满陆地和大海,
以及许多像你一样善良的人。
街道,花房,咖啡屋,
统统都有了之后,
再在每个空着的角落里填上温吞的阳光,
填上草料、风、多肉植物,
海岸线、盆栽与酒,
以及永不褪色的时光和我。
——夏洛奇。2002年夏。
大雨还没有停。
学校门口的路已经被积水淹没,上学放学,都要把裤腿挽到膝盖淌着混浊的水走过去。
夏洛奇写大半个本子的日记后,姚冰洁才终于回来。
她穿着那件初见时的裙子,脸上多了了黑眼圈,发丝有些许凌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但依然是初见时的姚冰洁。
空着的时间里,每天依然是该有的忙碌,必不可少的作业,假惺惺的对话。
以及脑海中时不时浮现的侧脸。
半梦半醒之间、上学放学的路上、以及偶尔回头一瞬间的恍惚。
氤氲的灯光下,圆润的耳垂,有着柔和的轮廓。
而此时此刻呢?
她面容憔悴地站在讲台上,像一根僵立的木头那样。
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
低着头,双手没有地方安放,老崔脸色铁青地站在她的旁边。
“看看吧,这就是早恋的下场。”
“不是都想知道后果吗?这位同学就是活生生的教材。”
老崔故意在“教材”两个字下面加重了语气,使得这两个字像是硬生生从嘴缝里面挤出来的。
教室里有小小的骚动。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虽然听不清,还是有个别字眼落在了夏洛奇的耳中。
不由自主地,夏洛奇抬头,朝讲台上的女生望去。
女生也的目光也正好望着他。是淡淡的,不着痕迹的凝视。
时间似乎忽然放缓了,又像是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一万年。
刹那和永久。
嘴角闪过一丝冷冷的笑意,终究还是垂下头去。
心中有什么东西,从某一秒开始,细微地坍塌下去。
再也没有了。
不会有了。
真骚。身后的男生和身旁的另一个男生这么说着。
掩着嘴,边说边笑,身旁的人也配合着笑。
尖锐而刺耳的笑声。
夏洛奇突兀地站了起来,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后的男生。
男生愣住了。
班里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夏洛奇,包括老崔,和站在她身边的,失神的姚冰洁。
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后豁然抬起的时候,男生看到的是发红的、夹杂着血丝的眼圈。
一拳打在了男生的脸上,男生连人带桌子向后翻去。
好笑吗?
夏洛奇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牙齿深深地咬进嘴唇。
有一滴血,沿着下巴,在皮肤上划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事情转折得让人猝不及防,老崔也愣在了原地,半晌,脸上升起无可遏制的怒气。
他牵扯血肉模糊的嘴唇,制造出一个看起来不太冷酷的笑,望着讲台上,那道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的身影。
“你最好闭嘴。”他没有看老崔。
说完,他迈着大步,离开了教室。
蝉鸣声已经远去,温温吞吞的风中也多了几丝凉意。
教学楼门口的公告栏上,夏洛奇和姚冰洁的名字挨在一起,是学校方面关于他们的处分通告。
不时有吃完饭端着饭缸来来往往的学生,走到通告栏的时候停下脚步,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笑容。
而大多数人则是在晚自习喧嚣的读书声中忙碌地走过,无暇他顾。
天色从纯白到绯红,再到灰蓝。温度从正午的温和到傍晚的寒冷。太阳升起又落下,再次抬头,已经是一轮模糊的月亮,在云翳中散发着微光。一波波的人群消失,迎来一波波新的人群。
只有通告栏上两个醒目的名字和几行简短却能够决定两个学生命运的粉笔字,孤零零地处在时间之外。
一切都在加速前进,停下的部分,也悄无声息地被时间抹去。
夏洛奇身边的位置,暂时空缺了。而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永久空了下去。
昨天上午,姚冰洁的父亲来到学校,替她办理了休学手续。是一个中年男人,眉眼之间夹杂着几丝黯然,依稀可见姚冰洁的痕迹。
我已经帮瑶瑶转到了另外一所学校,过了明天,我们就搬走。
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这么说着,整个过程没有理睬坐在办公桌前,皱着眉头的老崔。
身旁是此起彼伏的读书声,乱糟糟响成一片,让人心烦意乱。
心口的血管像硌着一块沉重的铅,阻塞了流动的血液,导致全身一阵阵无力感。
血红的夕阳惨淡地漫进教室,是一种让人感到悲伤的复杂颜色。
夏洛奇忽然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室。
快速地跑着,因为速度太快,不时要停下来,弯腰喘几口气,然后挺起胸,继续奔跑。
终于跑到了车棚,他站在单车旁,双手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手忙脚乱地打开锁,跨上,用力地踩着脚踏板,骑出了校园,仿佛没有听到身后保安的喝止。
教学楼、小卖部、医院、缓缓倒退。车辆的轰鸣、人们的喧哗、路边的叫卖声、等等等等,紧跟在他的身后穷追不舍。然后在某一刻,如同褪去的潮水,所有声音渐渐熄了下去。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此刻的世界。
拐过一个街角,穿过一排筒子楼,和用红漆刷着拆迁字样的房子。
向右拐,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到一辆中巴,姚冰洁的父亲正往车里面搬运着家具,姚冰洁跟在他的后面,最后往四周看了一圈,上了车。姚父也上了车,用力甩上车门。
引擎启动的声音。
汽车慢慢加速了。
姚冰洁坐在车里面,时不时向后面看着,像在搜寻着什么。
搜寻什么呢?
一次次回头,又一次次转过头去。
夏洛奇躬着腰,笨拙地操纵着车把,跟在汽车后面,中间有好几次停了下来,又重新踩上踏板。
夕阳像梦境一样落寞地盛开着。
女孩终于回头的时候,男孩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了。
他看到女孩把脸牢牢地贴着汽车的后窗,嘴巴一张一合,仿佛想要告诉他些什么。
可惜他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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