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故事

姥姥是一个很安静的女子，她不爱说话，不喜聊天，只喜欢清静。

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老屋里幽幽地抽烟。烟丝一点点燃灭，她的一生也一点点燃尽。

在我记忆里，她一直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从来不会分半点的爱给别人，甚至自己的子女和丈夫。在她的眼里，儿孙自有儿孙福，无需任何人去关心或牵挂什么。包括她的女婿我的爸爸去世，她都不会过多安慰我妈妈一分。

我不喜欢这样无情的人。 

直到有一天，我听说了姥姥的故事。 

01.

姥姥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姥姥。据说是当地的大家，家里良田百亩，雇佣着几十人的护院。姥姥的父亲，我的太姥爷，据说当时是跟着民国政府打仗的将才，人长得英俊潇洒，双把手枪用得漂亮且狠绝。

这样的一个帅才在当时应该是被各家小姐争相嫁于的一个对象。两家父母到了儿女婚嫁之时便迅速做主定下了这门亲事。一个有钱，一个有权，在当时是极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

当然太姥爷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当时的他正在外面打仗，等回来的时候才被通知已订亲事，对此他很抵触。太姥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没有新潮思想，是一个裹着小脚只知道踱步在院子里的封建小女人。太姥爷正好相反，他久经战场，早已不是那个农村的憨憨小子，他拥有着新潮思想，见过世面，喜欢新社会的一切，怎么甘于娶太姥姥这样的女人。

但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儿女参与的事情。虽颇有微辞，却终竟无能为力去抗衡，他拧不过自己的父亲，只能从了这门亲事。

婚后不久，两个人因为思想上无法交流，总是争吵不止。太姥爷想出去，可太姥爷的父亲却命令他必须先有了后代才可出行。终于熬到太姥姥有了身孕，他立刻整理行装离开了那个村子。

姥姥出生的时候，太姥爷回来了。他看着襁褓里这个陌生的小人儿，心里竟也有了一丝的温暖。毕竟血浓于水，血缘的奇妙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他守着自己的妻子出了月子，卖掉一些良田，聚敛了一些钱财，收拾行李再次离开。

然而隔段时间，他又回来，继续卖田，继续离开。反复了几次，家里的良田被卖得差不多了，太姥爷也就此杳无音信。甚至连太姥爷的父亲去世，他都没有再出现过。那个时候的战争似乎已经结束了，但没有人知道太姥爷究竟去了哪里。

02.

太姥姥再次见到自己的丈夫已经是姥姥三岁的时候，他说自己在外面挣了钱买了房，现在是来接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的。姥姥就是这样第一次有记忆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件新奇的事情。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父亲的样貌。

三个人收拾行李离开村庄，来到了太姥爷居住的城市。然而，事情并不是想象中的尽如人意。姥姥的父亲在N城市其实是再次娶了妻，生了子的。他或许是仅仅为了内心的那点愧疚感才接了姥姥母女来。

从此，两房太太为了一个男人开启了另一种模式的生活。

一个是农村的封建小女人，一个是有着进步思想的新潮女人。可想而知，这个家里充斥的是怎样的争吵和打闹。

太姥姥以长房自居，在她眼里，对方就是一个妾，她不能忍受一个妾爬到自己的头上。而这个所谓的妾却说现在已经是新社会，是平等的，她和太姥爷也是自由恋爱的，并强调太姥爷对太姥姥只是怜悯，没有爱情。

太姥姥面对着这样的新潮说辞哑口无言。最让太姥姥气馁的是对方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年代，母凭子贵，一个生了女儿的女人是没有什么地位可言的。

每每此时，姥姥都会偷偷地离开这个争吵不休的屋子，一个人去附近的铁路上走步。她踩着铁路的钢轨，伸开了胳膊向前走，没有目的，只是孤独地前行。或许姥姥的孤僻性格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终于，在姥姥六岁的时候，太姥姥因为无法继续这样的日子而带着姥姥决绝地回了自己的农村老家。从此，守着那个四脚朝天的农村院子，再也不曾踏出。

03.

虽然太姥姥嘴上一直不承认那个女人的优秀，可她却为姥姥做了新式的书包，报名了最新式的学堂。她潜意识里知道了读书的好处，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像城里的那个女人一样去接触新式的教育，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可以嫁一个城里女人所说的自由恋爱的男人。

可姥姥却从心底拒绝，她心疼自己的母亲，她不愿变成那个让母亲讨厌的城里女人，哪怕有一点点的影子，她都不想去那样做。太姥姥生气地拿着笤帚疙瘩满院子追赶她，可姥姥就是不去学堂，宁可挨打。太姥姥无力地坐在地上哭泣，姥姥倔强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哭泣。僵持了几次后，彼此都放过了彼此。

长期的压抑和孤独，太姥姥没有等到姥姥出嫁，便撒手人寰。她一辈子的时光因着那个不待见自己的丈夫而陨落。直到逝去，她的眼睛都堆积着对他的怨气。

姥姥曾说太姥姥是有骨气的，可那种骨气却葬送了她和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而在我看来，太姥姥是赌气的，她一个人顶着农村的风言风语咬着牙地坚持，这一生又是何其的孤独和不易，或许临死之前她也曾期待过自己丈夫的回归吧。

不管怎么说，太姥姥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04.

再后来，姥姥孤独地长大了，嫁给了姥爷。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又要从一个男人的世界里开启了新端。好在姥爷很爱姥姥，他从不跟姥姥生气，也没有找其她的女人为妾。这对于姥姥来说，已经算是幸福了吧。

日子就是这样平淡地继续着，没有太多的波澜起伏。姥姥从未再提及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至此也未再出现。

姥姥七十岁生日的那天，妈妈画室里的一个朋友来访说在N城市，有个老爷子一直在打听姥姥的事情。妈妈愕然，她说的那个城市就是姥姥唯一踏入过的太姥爷的家。妈妈不想欺瞒着姥姥，纵使一辈子不提，那也是她的父亲。她将此事告诉了姥姥，姥姥点起一支烟，沉默了一会儿，当这支烟燃尽的时候，她告诉妈妈去打听一下太姥爷的住处。

岁月更迭，几十年后的城市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纵使妈妈托人去贴了广告，可当时没有网络，电视台也没有什么关系，更没有寻亲的节目，这大海捞针的寻亲慢慢地石沉了大海，没了相关踪迹。

我总是在想，姥姥七十岁的时候，太姥爷已然超过了九十，那个时候的太姥爷已到了耄耋之年，他对姥姥的打听是否只是心里的一种愧疚，六十多年不曾寻找自己的老婆和女儿，等到快入土了，才悔不当初吗？那曾经的六十多年里他干什么去了？

我曾经试探地问过姥姥可否想过自己的父亲。姥姥幽幽地抽着烟，不言而喻。但是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神里有着疑惑和不解，还有愤恨与思念。

只是，姥姥的心从未有人进去过，谁也不知道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只是这样幽幽地坐在自己的老屋里抽烟，半明半暗的烟雾里寄托着她的思念和怨怼。

05.

我一直觉得自己和N城市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牵连，好像冥冥之中有种使命在等待着我。高中毕业后，我阴差阳错地考进了N城市的大学。

我一直记得姥姥的故事，所以，我告诫自己不可以和跟姥姥有着同一姓氏的男人谈恋爱，那有可能就是姥姥父亲的家人。

每次恋爱时我都会问对方家里的事情，直到确定他跟姥姥父亲家没有任何关系才作罢，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傻，可还是坚持这样做了。

但另一方面我又幻想着能碰上姥姥父亲的家人。虽然不知道自己想追寻的答案是什么，但总是想知道些什么。是为了姥姥还是为了自己的好奇，我不晓得。 

后来听妈妈说，姥姥其实心有不甘，她想问太姥爷一句，到底是怎样想的，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她和她的母亲，难道就没有过想念，没有过后悔吗？

我觉得自己应当为姥姥做些什么。可世隔那么多年，太姥爷早已经不在人世，即便还在，又能怎样？姥姥老了，他更老了。一对老人面对着彼此能说些什么呢？说些忏悔的话，道点怨恨的情感？我不明白，也没太付诸于行动去帮姥姥继续寻找太姥爷。

直到姥姥去世，我又想起了这个故事。

我为姥姥留下的只是这样简单的只言片语，我甚至写不出一个很动人的故事。仅以这些只言片语纪念一下姥姥曾留存于世间的一个人生演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