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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参与【馨主题】第三期主题写作题目一
大人们骗我，害我又在荞麦地白白坐了一整天。天空很干净，透明的风吹来，像玻璃球。
这是我连续呕吐过后的第七个午后，马上就是黄昏了，路被太阳晒得很干。听说上帝在连续工作六天后，也会在第七天正式休息，可大人们似乎比上帝还忙。
外婆爱种苦荞，此刻，我正坐在她的苦荞地，白色的荞花在风中飞舞，像白胡子老头的胡须。
路边有灰雀在啄食，它们叽叽喳喳的，一点也不可爱。我也有一群喜欢叽叽喳喳的伙伴，但我已经有很多天没有看见他们了。他们似乎在躲着我。
牙齿又有点生疼了，这个夏天的虫鸣鸟在肚子里叫着，肠子很轻，让上半身飘忽不定。
远处隐约传来铁器的铮鸣声，我猜是跛脚的麦芽老头背着麦芽糖回家了，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儿，但他几乎每天都来。前几天，外婆就从他那儿买了一大堆的麦芽糖给我，因为我说我吃不下其他的东西。
阳光斜射在脸上，嘴唇黏糊糊的，全是麦芽糖的味道。我把耳朵贴在荞麦的根茎上，铁器的敲打声似乎比以往更用力了一些，我想也有可能是敲猪的，他们不好意思吼出来，于是就用两块铁器代替自己说话。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容易让人误会，也容易让猪误会。
小路在一旁安静地躺着，女贞树的叶子也安静地躺着。我想它们都累了，我也累了。狐狸什么的都是骗人的，父亲就是个爱骗人的小孩儿，外婆也跟着这个小孩儿一起骗我。
可我，也真是傻，竟然在这里等了整整七天。
要是再往前个三四年，父亲也许真的会突然出现也不一定，他会寻着我的哭声找来，而我只需要藏在外婆的苦荞地，把哭声控制得越来越小，假装自己已走远……
火把节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被折断的艾草的根茎上，有草叶重新生长的痕迹，来年又会有新的艾草被捆在一起成为火把，点燃，呐喊，然后归于沉寂。
“外婆，人死后真的还能回来吗？”
“是啊，他们会变成石头，变成树叶，变成离家最近的车前草。”
“那我要变成苦荞，变成最高的那一棵，外婆一定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我来。”
“傻瓜，外婆会先变成苦荞的。”
“外婆，父亲真的被埋在矿场里了吗？他说火把节的时候他就会回来的呀，他骗了我们呢。”
而我有些后悔了，就在刚刚，外婆在地的另一头喊我，她站在一堵老旧的石墙后，声音很大，散在空中，被风咀嚼，我的名字被嚼得很碎。但我，还是听得很清楚。
我跪屈着双腿趴在地上，把身子淹没在荡漾的苦荞中间。外婆没有看见我，但还是紧盯我所在的方向，继续喊着我的名字，我透过荞叶间的缝隙看见了她的脸，很奇怪，她的眼睛竟如此悲戚，声音也越发嘶哑，像在哭声里喊我。
我心头一紧，很想探出头来，但，还是一动不动地卧在原地，我的脑袋像被什么东西凌空按住了一样。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于是捏紧拳头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有几棵荞麦被折断，陷在坑里。
外婆还是朝着这个方向在喊，我难以回应，干脆躺了下来，身体盖住了凹陷的小坑，有凉风吹来，后颈碰到了比凉风更凉的苦荞的根。伸直的双腿还在因为刚刚跪屈的姿势而阵阵发麻，这时候，我头一次发现身体很热，心脏在胸腔里扑通地跳跃，像这个季节里常见的蚂蚱。
我仰面躺着，云层开始聚在一起，天空变暗了许多。我开始想象自己是一撮飞起的烟，直直地窜上高空，不再对地面有半点留恋……
可我，真的可以做到没有丝毫留恋吗？被风晃动的苦荞叶子遮住了我的眼睛，天开始暗了。
有一只小狐狸碰巧走到了我跟前，它半蹲着身子坐起来，上半身挺直，显得乖巧。它的毛色很红，鼻子也很红，但我看出来，它其实是个小孩儿。
“你是谁？”我问它。
“你是谁？”它反问我。
“我不会和陌生人说话，除非你回答我。”
“我不会和陌生人说话，除非你回答我。”
“你不要学我说话。”
“你不要学我说话。”
“可是你，怎么会模仿我的声音呢？”
“可是你，怎么会模仿我的声音呢？”
“其实，我的父亲迷路了，我在这儿等他。”
“其实，我的父亲迷路了，我在这儿等他。”
“不要跟你说话了，你可真无聊。”
“不要跟你说话了，你可真无聊。”
小狐狸还是蹲坐在我面前，一双无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转过身去，不再理它。
这时候，又来了一只小狐狸，全身雪白，没有掺杂任何其他的颜色，它的脚掌也是白的，甚至它走过的每一个足迹也被染上了白色。它迈开腿，脚步轻盈，像一瓣雪一样落在我跟前。
“你迷路了吗？”
小狐狸的声音很甜，是个小女孩的嗓音。但我知道，它其实是个骗子。
“我没有迷路，我在等人。”
“那有人迷路了吗？”
“没有人迷路。所有的小孩儿都在家里，所有的大人都已经做好了晚饭。”
“你喜欢花园吗？有一万种鲜花同时盛开。”
“我喜欢苦荞，外婆种的苦荞。”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有阳光环绕，有鱼群和沙滩。”
“我哪儿也不想去，外婆的小房子就很好。”
我知道只要我拒绝了小狐狸所有的问题，它就会对我失去兴趣，然后乖乖地离去。
“可是你，不想见一见你的父亲吗？当然，还有你的母亲。”
我愣住了，以往这个时候它应该已经离去了，更不会问我这么多的问题。
“想是想啊，可是你真的有办法吗？”
“上来吧，我带你去。”
说罢，小狐狸已经屈身跪蹲在我面前，示意我坐上它的背。
“在荞麦地，有一只狐狸，它专门戏弄路人，把猎人和小孩儿引入深山，不再返回。你如果遇到了，一定不要好奇跟随。”
我记起了父亲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他在说着一些玩骗小孩的故事时也总是显得一本正经。
“你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吗？”
我已经坐上了小狐狸的背，它驮着我，在空中迈开轻快的步子。我们在苦荞地里奔跑，风击打着脸庞，白色的荞花在脚下飞扬，密密麻麻的，像一场没有遇见天空的雪。
黄昏在远处充满倦意。
小狐狸没有回答我，这时候，它只顾着奔跑。
“父亲和母亲都在那里吗？”
小狐狸还是没有回答我。
“那我还可以回来看看外婆吗？”
“不能。”
小狐狸终于回了我一句。
“那怎么行！我……”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怪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一种介于猫和婴儿之间的哭声。
我看见有一个影子在后面追着，它被风吹起，晃得厉害，有一些呜咽的叫声从它的嘴里发出，很是凄惨，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灰色的狐狸。这只狐狸有直立的耳朵，眼睛是椭圆的，长尾托举在空中，很像一把伞。它的身体也像一把伞，在荞麦地里高高的撑起。
但我知道，它其实就是外婆。
“不能回头啊！”
“如果回头了会怎么样？”
“会变成植物的，可能是竹子，可能是玉米，也有可能是蒲公英，总之，你会变成植物的，一株很不起眼的植物。”
“可是，我已经回头了。”
那只灰狐狸在经过一片苦荞地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往前倒了下去。
“外婆！”
我从小狐狸的背上翻下来，往回疾驰而去。
风倒吹在脸上，有些冷。荞麦地在我脚下奔跑，无数的苦荞都长了腿，和我跑在一起。
就在我快要到达荞麦地的中央时，却怎么也迈不开腿了。随着一阵身体骤缩的感觉，我变成了一棵苦荞。
灰狐狸的外婆就这样从身旁经过，我没能喊住它。
“外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我坐在你的荞麦地里，身边有很多的苦荞，可它们都在哭，我哄不好它们。”
“外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们说人如果吃不下东西，很快就会死掉。”
“傻瓜，怎么会呢！你只是被晒坏了，休息几天就好了。”
“外婆，那个被狐狸骗走的小孩儿真的没有再回来了吗？”
“回来了的，那只狐狸就是那个被骗走的小孩儿。”
“这个小孩儿真可怜。”
“是啊，被骗的小孩儿最终变成了骗人的狐狸，它一定也很难过吧。”
“这个小狐狸也有外婆吗？”
“有吧，它一定也是一只大狐狸。”
“外婆，你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我们要一起长命百岁……”
凉风从脑后吹来，我从一棵苦荞的身体里被吹醒，天色已经暗淡，远处的烛火里传来狗吠的声音。我支撑着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外婆的苦荞比往年都矮了些，我站在中间，成为了最高的那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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