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第一次见到那幅画,是在李呈家里。它静静地躺在画板上,上面被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塑料布。画板下面是散落一地的颜料和画笔,旁边还有几个东倒西歪的饮料瓶。从场面混乱程度上看,应该是李呈近期的作品。
“这幅画你可以帮我取个名字。”
李呈从厨房走出来,他手里拿了两瓶起开盖子的玻璃瓶汽水,走到我跟前儿,将其中一瓶递给了我。
“关于什么的?”我问。
我喝了一口汽水,感觉味道很熟悉,于是看了看玻璃瓶身,上面画了一只复古味十足的北极熊,熊的下面印着“北冰洋”三个大字。
“你看看就知道了。”李呈说。
转过头,李呈不知何时坐在了沙发上,正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我将塑料布掀开,这幅画便映入我眼帘。怎么形容呢,当我第一眼看到那幅画时,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便笼罩整个身体,八月盛夏,我竟全身汗毛竖起,直打冷颤。
那是一幅堆满了乳房的油画,我只能想到用“堆”字来形容,因为这样才显得贴切些。那些乳房成百上千个,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挤压在一起,就像某种病毒的形状。而奇怪的是,这些乳房全都只有一侧,或者可以说,很难从旁边再找出另外一侧来,形状各异的乳房紧贴着,看了会让人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官刺激。
让我更加震惊的还有李呈对于乳房形状的把控。我在想,这家伙究竟是从哪找到的这些形态各异的乳房素材呢?要知道,乍眼看好像这些乳房都大同小异,可要是你单拿出几个做比较的话,你就会发现这里蕴藏着的秘密。那些乳型外扩的,松塌的,挺拔的,萎缩的,呈水滴状的,梨形的,平坦的。那些乳晕为褐色的,棕色的,粉色的,表面光洁的,有颗粒的,长有汗毛的和黑痣的。就连乳头上的纹理都是不一样的。我想只有李呈这种偏执狂,才能用他让人发指的变态观察创造能力,创作出来这样一副诡异又直击灵魂的作品!
“怎么样川儿。”李呈声音颤抖着说。他的眼睛狠狠的盯着那幅画,头不断的晃动着。
“李呈,你他妈简直就是个鬼才。”我说。
“你有没有想过可以同时间内看到那么多女人的乳房?”
“连这种梦都没做过。”
“九百九十九个,九百九十九个乳房,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川儿,就叫千乳图你看怎么样。”李呈可能因为太激动,眼眶变得通红。
“我觉得可以,九百九十九个,十全九美,水满则溢。”
李呈一拍巴掌,说。“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李呈站起身,他的身体因为饮食长期的不规律显得消瘦无比。
“其实,我画了九百九十九个的真正原因就是通过这幅画勾起人们的思绪,第一千个乳房就是观摩这幅的人脑海中第一所想的乳房形状。”李呈走到画的旁边,用手指轻轻揩拭上面的纹理说。
李呈说的没错,当我第一眼看到那幅画时,思绪也随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乳房而飞向了记忆之海。
“川儿,无论我的画多么复杂,技艺多么的精湛,如果与观众达不到灵魂上的交流,那它便是失败的。”李呈看着我,将一缕下沓的头发捋了上去。
“这句话无法反驳,你给我上了一课。”
因为职业习惯,我深知怎样与那些所谓的艺术家打交道,他们就像一头奔走在荆棘之地的毛驴,生活的刺本来就已经让他们遍体鳞伤了,而此时你要做的就是顺着毛抚摸与赞美。
李呈看来很吃这一套。
“我就愿意跟懂艺术的人打交道。走,楼下有家串店新开业,扎啤免费,咱们撸串去。”李呈说。
二
天色还早,楼下的露天烧烤摊儿客人稀稀散散。我和李呈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李呈示意我先坐,他起身走到吧台与一个男人交谈着什么。那男的大概四十多岁,秃顶,满面油光,正全神贯注的按着计算器,看起来应该是这的老板。李呈与他聊了不到两分钟就回来了,从他轻车熟路的样子来看平时应该没少光临这家店。
“和那人聊什么呢。”我说。
“没啥,我就让他给我烤点串。”
“他看起来对你不是特别友善。”
李呈听完嘿嘿一笑说,“我欠他三千多块钱,你说他能对我友善到哪去?”
“你咋欠那么多?”
“欠的少了他就不敢再赊我帐了。”
我思考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便没再多问。
我跟李呈是在一次艺术展会上认识的,那次展会的主题是绿色中国。当然了,那只不过是一些商家提出的噱头而已。我的职业是一名杂志编辑兼作者,正巧那个月有个专栏主题是环保,所以想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借鉴一下。
还记得那天第一次见到李呈,他正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参展的作品。如果有人驻足,他便会走过去跟人讲解。要知道,其他展品的创作者们都在忙着应酬,积累人脉,对于他这样一心扑在作品上的年轻艺术工作者的确少见,这让我感到十分好奇。
他的作品及其抽象,线条怪异奇特,色彩运用大胆,细节把控的相当到位,而且大量的意向弥漫在整个画作上,如果不通过一番介绍还真难以领会其中寓意。我同他聊了一下午,他似乎很喜欢我对他作品的看法,显得很兴奋。回到家后,那位阴郁气质的年轻人和他独特的作品让我彻夜难眠,于是,第二天我便说服主编采用了他的作品,成为了那期杂志的封面。
因为炙烤而生出烟雾笼罩在半空中,让整个街道都弥漫着一种迷醉的模糊感。那些吞咽着动物尸首的油脂的人们贪婪成性,他们叫喊,大笑,喷洒口水,北京的城郊竟然浮现出了小县城的影子。
“川儿,你跟我说实话,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你最先想到的是谁的?”
李呈说完,拿起一串肉筋,手一抖,就剩下光秃秃的铁签子了。
“我第一任女朋友的。”我如实回答。
“就是你小说里经常提到的那个?”
“对。”
“那,假如她此刻脱光了站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办?”李呈说。
旁边桌的男人可能听到了我们谈话的内容,正时不时地往我们这桌瞄。
“怎么办....该办还得办。”我说。
李呈听完后哈哈大笑,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我不经意间地转了一下头,正好和旁边桌的大哥四目相对,他正偷偷地对我竖起大拇指。
我看了看那个喝的满脸通红的大哥,又看了看他旁边喋喋不休女人,无奈的笑了笑。
“你知道吗,我跟你一样,想的也是我第一个女人。”李呈说。
他不知何时从兜里拿出个鸡蛋,然后单手打在了扎啤里。
“大多数男人都这样。”我说。
“来一个,养胃。”
他将另一个鸡蛋递给我。
我摆了摆手说。“我喝不惯。”
“就像你,你总把她写进小说,而我却总是将她勾勒再画上面。”说完,他边把另一只鸡蛋也打进了扎啤里。
“我也可以将你的那位写进小说里。”我说。
“真的?”
“真的。”
李呈冲我感激的笑笑。他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将手里的扎啤一饮而尽。
“他叫羊子,是我的模特。”
三
“故事可能俗套一些,不过刘川你是作家,如果想写的话,自然会有办法。”李呈说。
我笑着摇摇头,示意他继续。
“当时,我和大多数的同学一样并不喜欢画画,画画只不过是我们增加高考分数的途径罢了。可是直到入学之后,我才发现美术的魅力,并且深深的爱上了它。大二的时候,我们实在受够了学校雇佣的大姨和大爷的身体,于是便研究着要找一位年轻的模特。我和几位同学一同商量在网上发帖,并且报出丰厚的佣金,希望能寻求到年轻漂亮的身体。
果然,在金钱的诱惑下许多人报了名,羊子,就是其中一个。
羊子那年高中刚毕业,在一家证劵公司做前台。她来当人体模特的目的很纯粹,为了钱,而为了钱的目的也很纯粹,就是想要一件她心仪已久的衣服。我曾经还跟她开玩笑的说,你为了一件衣服而脱掉了衣服,这难道不是件讽刺的事情么。”
李呈苦笑着举起杯,狠狠的喝了一大口啤酒。
“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脱下衣服时,我就被他的身体深深的吸引住了,她纤瘦,乳房却十分挺拔,就像海洋中的两座火山岛屿。难以想象,看到她裸露在那里我竟然产生出了一种妒火中烧的感觉,我不禁苦涩的想,这么精致的身体为什么不是我独自观赏呢?现在看来,当我喜欢的女人一丝不挂的袒露给其他的男人,想想也是件特别无奈的事情吧。
面对羊子曼妙的身姿,我内心矛盾极了,因为羊子的形象在我心中太过于深刻,她的影子几乎出现在我所有的作品里。丝毫不夸张的说,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她的样子。
那天是她最后一次给我们当模特,我们提议邀请她一起去吃顿散伙饭,没想到的是,她很痛快的答应了。她在饭局上表现的很自然,幽默又亲切,没有一丝顾忌,因为朋友们都知道我喜欢她,总是拿我们来开玩笑,导致那天喝了不少酒。当她得知了我的作品都是关于她时,她执意要让我带她去看看,所以吃完了饭,我便带她来到了我与同学合租的宿舍里。”
“你们那晚就在一起了?”我说。
“没有。”
“为什么?”
“不知道,我没有反应。不知道是喝醉的缘故还是什么,总之我没有反应。”李呈说。“她看到那些画之后很感动,我们又聊了一些作品,我就送她回去了。”
“看来,他做人体模特这件事还是对你有影响。”我说。
“也许吧,从那之后有将近一年我们都没有联系,只是在朋友圈里默默的关注着对方,这一年来我竭力忘记她,但是做不到。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给她发了条信息。”
“什么信息?”
“我说,能不能当我的模特?只当我一个人的。”
李呈说完后我们相视一笑。
“一年的时光,让她的身材多了一些韵味。我觉得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就是女人,而最代表女人部位的便是乳房。羊子的乳房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我至今仍然记得她躺在我的简易床上的样子,她红着脸对我说,虽然我只给你一个人当模特,但是报酬却一分钱都不能少。呵呵,就这样,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你们处了多长时间分的手?”我说。
李呈摆了摆手说,“实话来讲,我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过。大四的时候我就在大兴租了一间平房,偏是偏辟了些,但好在足够大,有足够的地方摆放我的画。羊子偶尔会过来,帮我收拾收拾屋子,然后当我的模特,做爱,聊天。她从来不在我这过夜,我们聊天的内容也完全不涉及对方隐私。我依然会按照人体模特的时薪给她。”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心照不宣的从对方的生活中消失掉。我们注定不会在一起,我自以为是的从事着艺术工作,却还是摆脱不了世俗。”
转眼的功夫,我和李呈已经喝了好几杯了,面对狼藉一片的桌子,我的脑袋越来越沉。
“很没劲吧,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李呈喝的不少,口齿也变得不太清晰。
“不过,去年我又与她有了交集。”
李呈说完,我的头脑似乎又清醒了一些,我昂起头,努力的听着他讲述后面发生的事。
“是她主动联系我,我们先是互相寒暄了一番,接着她说她还想当一次我模特。我开玩笑的说,这次用不用付你工资,她说不用,因为我现在变得一文不值。”李呈说。“直到见到她时,我才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这五年来,她憔悴了许多,我的意思是,她好像比同龄人还要....苍老。”
“苍老?”
“没错,当她脱掉衣服时,我的心就像碎裂开一样。她的半边乳房已经变得干瘪下塌,就好像老妇人腰上的赘肉一样。川儿,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曾经觉得无比美好的东西正在沦丧掉的感觉。”
“她很平静,平静的跟我说她得了乳腺癌,并且已经化疗三次。她觉得应该在临死前见我一面。”李呈声音有些颤抖着说。
“她也许是爱你的。”我说。
“画完了画,我正在收拾画板什的,她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反应吗川儿?”
我摇了摇头。
“我说,一会我女朋友就回来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们改天再见。”
“你....”
“我知道我他妈的不是人,但我实在是难以接受。”李呈说。
“所以,那幅画是你为她画的?”
“对,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的葬礼上,不知是谁在朋友圈发布了她去世的消息,我偷偷地将所有关于她的画作装进了一个袋子里,烧掉了。”李呈说。
“这个世界上任何美丽的事物都会消失掉。”
李呈用手抹了一下脸,然后举起杯。我看了看手里还有大半杯的啤酒,向他摆了摆手说,“喝不下了,再喝就吐了。”
“歇一会就走吧川儿,那幅画喜欢你就拿去,我在老家找了一份工商局的工作,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来北京了。”
我和李呈又聊了些我们杂志的事情,觉得时间不早了,我就找到秃顶老板,让他将这次的饭钱和之前的帐都算出来。
临走的时候,李呈问我,“川儿,这幅画值这些钱吗?”
我说,“不值。”
但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个故事还算凑合。”
从那次酒局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李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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