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第一个故事》,这不是修辞和比喻,而是一个有科学支撑的发现。这个发现给了我一种浩瀚的感动,让我产生了信念,觉得值得把这本并不成熟的书捧到你的面前来。
我们先来听故事:
话说大概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一回,我很佩服的小说家徐来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人类的第一个故事是什么?”
我就开始想象那个上古时候的场景:人们围坐在篝火半躺半坐,听年纪最大的人讲故事。他的讲述总会以某件事为刻度:“热病发作死了七个人的时候”“我们袭击了河对岸的部落之后”“我猎获了一头有巨大的角的牡鹿的那个秋季”。如果一个旅行的人从远方到来,恰好部落里的粮食充足,人们会盛情款待他,来换山那头的故事听⋯⋯我做这样的猜测,是因为我们现在讲故事也是如此。人同此心,那我们的祖先想必也是,而且一定就是。
那么,这第一个故事到底在哪儿,讲的是什么呢?
人类早期的五大古文明是自西向东,一线摆开。其中最悠久的两个——西亚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文明和地中海南岸已经断绝的古埃及文明——可以上溯到公元前3000年之前。那第一个故事就是来自这两个文明吗?是关于创世纪的吗?未必。事实上,未有文明便有故事。而人类学家和神话学家认为,最早的故事,很可能是人为了解释身边的某种现象,人需要建立更成熟、更抽象的好奇心之后,才会开始追问开天辟地的问题。
徐来看我举棋不定,目光涣散,就说:“比你现在正想的那些都要早。是希腊神话里七姐妹星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话说宙斯的女儿、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打猎时,身边总是陪伴着七个仙女姐妹。阿尔忒弥斯还有一个强大的猎人伙伴,叫作巨人俄里翁。有一天,俄里翁欲对七姐妹行不轨之事,宙斯听到七姐妹逃跑时的呼喊,便把她们带到了天上,变成了七颗星。七姐妹星虽然每一颗都不算亮,但是聚在一起的时候,显得十分华丽。对古人来说,这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天象,在《荷马史诗》里,水手就是通过七姐妹星和大熊座来确定航线的。
听到这里,你可能跟我当时一样,觉得奇怪:这个故事怎么可能就是人类的第一个故事呢?
徐来接着说:七姐妹星是一团蓝色的星云,有几千颗恒星组成,然而,无论你怎么看,其实肉眼能看到的只有六颗。至于那第七颗,不光是我们看不到,其实古人也看不到,公元前3世纪的一位古希腊诗人就写过七姐妹星的名字和故事,紧接着补充说:“我们只能看到其中的六颗星了。”于是,古希腊神话对这个故事也做了修订,在故事的后半段解释说,七姐妹中的小妹妹爱上了人间的国王西西弗斯,也就是被罚永远推石头上山的那一位,因此私逃下界,人们也就看不到第七颗星了。
但是,怪就怪在这儿——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说六姐妹星呢?
神话学有一个学科分支叫“比较神话学”,主要是针对不同文化中的神话和传播来进行研究,探索它们各自的特点和起源,寻找文字之外的,也就是古人们在火堆边上讲的故事原型(archetype)。比如,牛津大学的历史教授、汉学家田海在研究中国古代巫术的时候,他就意外发现:我们从小听到的中国“老虎外婆”的传说和格林童话里的“小红帽”是有共同起源的,他在哈佛的图书馆里花了1000美元买下了6张昂贵的胶片,证明这个故事是通过口头的方式,在古时候从中国传到欧洲的。不仅在德国,法国和意大利类似的童话都是来源于此。
而经过比较,七姐妹星的故事也露出了惊人的一面。
澳大利亚天文学家雷·诺里斯在一篇文章里说:澳大利亚的原住民有与这个希腊神话 极为近似的传说——也是后来化身猎户座的年轻男子追逐七个姐妹,迫使她们变成了天上的星宿,后来七姐妹里有一个被绑架了,就只剩下六个。但是澳大利亚是独立大陆,直到 1788 年才被英国殖民者入侵,在那之前这里的原住民不可能听到这个希腊故事。此外,北美洲的原住民内兹珀斯人也有相似的故事——也是说天上的七姐妹星里的小妹下界嫁给了凡人,她因为丈夫死去而伤心地躲了起来,所以现在天上只能看到六颗了。而在阿拉伯的类似故事里,第七颗星星坠落到了人间,成了大清真寺。也就是说,相隔很远的、彼此间不太可能沟通的几个民族对天象的描述都一样:这个星团原来是七颗,后来消失了一颗。大家又不约而同采用了近似的故事来解释。这个故事要经历的历程,无论是哪里,其间山海迢递苍茫,它到底是怎么过去的?
更惊人的在后面。
按照诺里斯的测算:有一个时候是可以过去的,而且在那个时候,人在一个地方是可以看到这团星云有七颗星的,那就是10万年前的非洲。
没错,我们想到的是同一件事:智人走出非洲。现在学术界普遍接受了这个说法:世界上所有的人,无论民族或者肤色,都有一个共同的母系祖先“线粒体夏娃”。她生活在20万年前的非洲,这是人类谱系树的根。她的后代在非洲各地活动,分为两个携带着不同突变基因的血统。在经历了一次灭绝性灾难之后,这两个血统可能只剩下了几千人。在非洲人类洞穴里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装饰性图案,来自七万七千年前。之后,他们跨出了关键的一步,用上万年时间走出非洲,抵达了世界各地:有的人进入欧亚草原,被称为欧洲的“亚当”;有的人沿撒哈拉通道抵达中亚,足迹遍布亚洲和西伯利亚;走得最远的一群人到了澳大利亚⋯⋯大约一万多年前,世界上最早的城市耶利哥在今天的巴勒斯坦出现。
我一直想知道,他们在如此漫长的旅程里,随身携带了什么。科学家吴军老师在《科技史纲》里说:走出非洲,最终要通过两个手段。其一是能量上的,就是要学会制作衣服,学会搭建住房和使用武器;其二是信息上的,就是要有沟通用的语言。关于语言的遗迹,我们现在似乎就找到了一个:生活在非洲的人类祖先,先是为天上的七颗星编了一个故事。而据天文学家推算,在几万年前,星团的其中两颗星因为斗转星移,距离近到了肉眼再也没法把它们区分开的程度。于是,大地上的故事就只剩下了六姐妹。这些故事伴随人类度过了千万个夜晚,子子孙孙代代相传,又被带到了世界各地,融入了不同的语言,表现得倒是大同小异。
中国民间故事里的七仙女是不是也和此有关?现在材料还不足以确定。 如果大胆猜测,可能的的确有关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故事的关键信息遗失了,只留下了“七仙女下凡”的片段。我们的祖先把七姐妹星称为“昴星团”或者“旄头星”,因为它们的轮廓看起来像是一蓬乱发,在古诗里,常常用来指代胡人,李白的诗里就有“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这样的句子。
这就是人类现在所知的最早的一个故事,它的发现过程,也是一个神奇、宏大的故事。当下,我们凭借着新的知识和方法,有机会和这股古老的力量重逢,认识到我们这些在世上漂流、离散的沙子,的确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一听到这个故事,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讲给尽可能多的人听,这正是支撑我把这本书捧到你面前的理由。
古巴独立战争领袖何塞·马蒂曾经说过:“祖国就是人类,就是我们最近看到的,并在其中诞生的那部分人类。”这句话说得如此之美,因为他也是一位诗人。在另一种说法里,民族是生活在一起的人,是通过不断重温共同的记忆、讲述共同的故事所结成的共同体。
我把这个故事作为这本书的入口,因为它那种感人的力量,把我们与数万年前的祖先,把地球上的生命和浩瀚宇宙里的天体,把人类过往的起起落落都编织在一起。单独的一段人生短暂渺小,然而我们又可以和星空对视,使我们不能轻视自己的存在。我们日常中所见的平凡事物,详细地推求,常常蕴藏着古老而美丽的力量。既然世界上的所有人曾经讲着共同的故事,那我们就有机会在未来获得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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