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家方制万里,兵与农共。凡卫所峙列之处,分置营屯,滇更倍之。山川险远,输运未易,督兵屯种,庶几养兵无费,又可备战守。故以区区一州,合之宝秀两屯,额粮至八千有奇,屯饷多于田赋。为军国虑至渊深矣。
——(明)同知杨忠亮
宝秀距石屏县城以西十公里许,这个精致传神的地名,凝练该地以北宝山阁的灵韵,阐释以南秀山寺的静穆,缘见从各路来解读的目视仰瞻。
从青砖碧瓦,从口述志史,从鹤发童颜到黄发垂髫,在青石板的街面上,在斑驳的土墙边,莫不传出一串串先人的精彩事,今人的砥砺情。
这块始于明代洪武年间的美域,几经沧海桑田,早就基因沉淀,传承无方。
一
宝秀这个九冲十二营的坝区,是昔年的洪武皇帝把中原军眷派来驻边守防的结果。
明以武功定天下,时自京师达于郡县,皆立卫所,长官为指挥使。卫所平时散驻各地,屯田自给。屯军将士相当一部分来自南京的军队及亲眷,所以石屏的先祖大多源于南京。
屯田军士战时听候调遣,息战屯田农耕,这样,云南旧臣和民族土酋反抗遂不得逞。
1383年,明军平滇以后,沐英镇守云南,驻军了,必要产生粮饷,而明朝政府在云南接收的元朝贵族的贮粮仅够四月军需。这显然有悖于政府戍边的初衷。沐英向太祖建议:云南土地甚广,而荒芜居多,宜置屯。屯田之政,可以抒民力,定兵食,边防之计,莫善于此。(《石屏州志》)
一向恪守“民以食为天”的洪武皇帝,非常欣赏爱臣的建言。他终于可以松口气,专心治理国家大计,有这么得力的心腹重臣,他可以祛忧专政了。
“以屯养军”,是中国历史上解决吃饭问题,保国安民的一大发明。
自此,石屏宝秀也是一个重要的军屯之地。
时宝秀湖水域广,水患频仍,时有溺水哀戚之事。郑、武、陈、李等几大姓氏的军丁来到之后,见此境况,逐地势高者辟田创业,以后子孙世袭——这也是明朝政府的高明之处:为使军士拖累,防逃逸,军士必须携妻带儿屯垦;如若军士未婚者,亲属必先送入滇完婚;无妻室者,着令就地娶妻。有人口的繁衍生息,比什么都强,兵士们把中原的先进农耕文明引入,当地人耳濡目染,逐渐学会使用犁铧,用上了水车,庄稼一收一个好。
时宝秀坝,逐渐形成十二营(中营、团山营、许刘营、盘营、兰梓营、卢家营、吴营、胡士营、小城营、大样营、小样营、张家营,大名鼎鼎的郑营其时非属宝秀,然今人常误之为十二营之一)。
军士去意渐淡,他们与当地土著棘人日出耕,日落回,慢慢军事少了,就过起寻常百姓家的生活。宝秀海水草丰美,土地丰腴,面积四平方公里,正是绝佳的鱼米之乡,再说了,这里气候至佳,比起中原的漫天飞雪和酷炎难当,这里还不是另一个天府吗?
军士家眷们还能成为后人的居家之祖,开创一族,这是咱炎黄子孙引以为傲的事儿,实是可遇不可求。
二
年年岁岁,天地还是那些天地,鱼米之乡还是那个鱼米之乡。怡人的环境,自然让人口渐长,时光在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声中不紧不慢,田地在一锄锄的挖刨声中渐渐变小,营寨的规模也然由小变大,由原来的祖宅延伸出子寨,原来还算可以丰衣足食的石屏一区,渐渐有了不堪重负的局面。
异龙湖域不例外,宝秀海也困局。民间的力量一直在嬗变,当“屯田”的气势逐渐逐渐偃伏之时,思变的想法就潜滋暗长了。
中原人和石屏人的基因组合,让石屏人显得聪慧励志,于是,先人们不再固守有限的田园,早有人打起遥走西头的念头。
当然,已经有人三三两两驱赶着骡马在悄悄行进在元江、思茅、景洪一带,男人们告离家人妻小,在险途中匆忙赶路,在崇山峻岭中搏虎驱蝗,战匪迎瘴,硬是走出一条震古烁今的茶马古道,有的甚至抛尸荒野,只留下一柸黄土,长眠他乡。
石屏县志上载,从明朝始,直到民国年间,石屏人口一直没有定数,大多数时候呈人口减少之势,为何?缘于石屏人大批在个旧挖锡,在西头经商。
毅之所向,谁可阻挡?汉子们以使家园更美好之志,终驮回磨黑开胃的盐巴,驮来思茅区的连北京皇宫也啧啧叹服的普洱茶。
这段历程,前后竟沿袭了五百多年!
坚毅裹成煌煌志,为谁?汗泽复干殷殷切,为家!
宝秀人不仅用骡马驮来了一个城,他们的先人还在景洪勐腊县建起另一个石屏——易武,至今易武大多数人说着一口原味的宝秀话音。
其实,不仅易武,西头的山山水水,都有着石屏人后裔的足迹,好多已经成了那方人,但仍然有着故乡心。
三
我在宝秀的老街上走走停停,我走在宝山街、中营街、仓前街、东门街、中截街、四牌街,街区和现在的城镇规模相比,并不大,但是那些坚固的老宅基石,飞檐翘瓦,把我一直往时光深处引。
那双层瓦的沟面,那正茁壮的墙头草棵,正绵绵地诉说宝秀街的风雨沧桑。
我一直在找寻连《清史稿》上也记载的宝秀先绅——吴尚贤的故居,吴姓的倒是找到几个,但都与吴尚贤并无关联,他们只知其人,不知其家,时代久远,亦无后人留此,所以已无从找到。宝秀老街上的老宅有很多,不知吴尚贤的家究竟何处。
老人们对吴尚贤的故事倒是耳熟能详。
吴尚贤(?——1751),乾隆年间人,出生于宝秀街,出生时,其母已近五旬。尚贤自幼家贫,据说天赋异禀。
有一个叫刘进士的,熟知天文地理,有占卜之能,在宝秀街享有名望,常以此斜啮街人,引为能事。一天刘进士看占卜书,得知该天某时,如有出生男婴,定然不凡,长大不是巨贾即为巨宦,遂打听刘氏一族,是否有出生者,并无。刘进士又到处打听,终得知吴氏产有一子,顿生掐亡之念。到得吴氏家中,说抱了看之,吴氏允。刘进士细观婴孩,觉即是自己的克星,欲行灭孩,手捏孩阴,殊不知婴不哭反笑,咯咯有声,刘大惊。觉天意不可违,遂回家收拾行囊另觅他地,郁郁不得志。现在宝秀外村刘家山,即刘进士落脚而衍。
吴尚贤年幼即有财星,宝秀海里有人抽水捕鱼,捕鱼者总不得大鱼,小鱼小虾倒是不少。待得捕鱼者行将离去,吴尚贤跟上收拾一下残局,大鱼偏落于其之手。数次皆如是,引为奇谈,后来捕鱼者一见尚贤至,即扒了泥埂,不再捕捞,概怯尚贤夺捕鱼之首功。
以上的吴尚贤的传说毕竟有些玄幻,但吴尚贤成长以后成为巨富,是不争的事实。
他也是石屏人走西头最成功的典范。
史书上记载,吴尚贤长大以后,到个旧挖锡冶炼,掌握了冶炼技术,终觉得不是自己的所念,于是跟随前人的足迹开始走西头,他从磨黑贩卖盐巴到景洪(时称车里)一带,生意兴隆,不时盐巴即售得干净,挣得丰厚的钱财,但鸿鹄之志的吴尚贤从未满足于此。在做盐巴生意的同时,他知中缅交界的佤山班老一带有银矿,品位很高;但佤山人无冶银技术,只能守宝饿肚。
吴尚贤知道自己的梦想可以在此实现了,他和当地民族交朋友,通感情,并拜望了当地的酋长蜂筑,提试挖矿的想法,蜂筑连声答应。
冶炼银矿一举成功,吴尚贤得到蜂筑的许可,把冶炼厂命名为“茂隆银厂”,吴尚贤亲为厂主,矿工达两三万人。厂例无尊卑,皆以兄弟称。厂地由原来的人烟稀少一时变得稠密。
吴尚贤经营有方,把厂分成一系列的职能部门,银厂越来越兴旺,一度年产十二万两白银。当时的清朝政府一年产银仅为3.3万两,吴尚贤生产的是清政府的三到四倍!
吴尚贤把获得的白银,一起和蜂筑平分,他要把自己所得付了员工工资,还要向清政府每年课税1.1万两白银,自己仍然获利甚巨。
蜂筑也是欢喜无限,于国于民,都是大好事一桩。缅甸国也因吴尚贤与清政府的关系越来越密切。
吴尚贤为了银厂的安全,抵御外侵,专门成立了千人的护厂组织,心无旁骛转营事业,他的心地一片纯白。
但他触动了清政府的敏感神经!成立护厂组织,真的是只为护厂吗?生产这么白银,不是更能使组织更庞大吗?“三藩”叛乱还令人心有余悸呢!茂隆银厂离中央政府这么远,一旦拥兵自重,那还得了?
统治者想到这一层,不禁浑身冒汗,尽管吴尚贤每年居功至伟,但不能不想到这个,成为了心里的一道阴影。
吴尚贤天真无邪,哪里会知道他自己已经被纳入了当朝者的异己对象?可怕的是,他的财富也被贵州总督色硕盯上了。
中国古代历来是穷不能与富斗,富不能与官争。吴尚贤没有胡雪岩的政治头脑,所以他必然要身处困厄。
1751年,吴尚贤说服了缅甸国王觐见乾隆皇帝,缅甸国王让吴尚贤代表缅甸去朝见乾隆皇帝,吴尚贤欣然接受,带上几个随从就去了。
乾隆皇帝面色很喜欢,向吴尚贤等众赐御宴,吴尚贤至为感激。
几天以后,吴尚贤即行回程,一路相安无事,到得贵州云南交界处时,风云突变。吴尚贤被贵州总督色硕扣押,理由是吴尚贤“聚集丁壮,滋生事端”,对抗中央政府。吴尚贤被关入牢房,他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着什么。色硕命人用绸缎层层裹住吴尚贤,可怜吴尚贤用舌头舔穿了几层绸缎,最后唾沫已舔干,口鼻不得呼吸,活活被闷死!
但清政府的图谋并没实现,吴尚贤的那几个随从回到茂隆银厂的时候,“吴大哥”的遭遇引起群情激愤,他们只认吴尚贤的管理,不认清政府的插手。于是缅甸政府与清政府交恶,战火在云南边疆燃起来……茂隆银厂也从此衰败下去。
1800年,茂隆银厂因“自系开采年久,矿沙无出,亦恐滋生事端”,着即封闭。茂隆银厂尚留油灯一盏,铁锹一把。几年的清缅对峙,耗费无数银两,得不偿失。
四
吴尚贤成功在银两,悲剧也在银两。他死得有些冤枉,他曾为中缅的友好相处做了巨大贡献,功不可没。吴尚贤的部下、矿工在矿场解体后,一部分人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当地,形成村寨,繁衍生息。
至今沧源佤族自治县班老乡有汉姓吴,那是吴尚贤的精神长留地。
不知道清庭在以后的与缅交战中,会不会有悔意?
吴尚贤毕竟已成了一段悲怆的历史,但他的成功在宝秀早成了传奇,后来者沿着他的足迹继续西衍,无数走西头的商人抛家别子,马帮在崇山峻岭中风餐露宿,常常逾年不归,从一个山谷到另一个山谷,终形成一条条流淌的大动脉。
石屏、宝秀的马帮成为茶马古道的一道奇特风景。这些马帮无意中承担了向沿途人们传播自由思想,促使封闭的农村社会逐渐开放的使命,也极大地拉近各地人们的距离。
后来的经济特科状元袁嘉谷,其先辈也是走西头赚到钱财,才得以供学出来的。著名乡绅陈鹤亭也续写石屏人走西头的辉煌篇章,与其弟陈镜如一道修建铁索桥,极大方便了走西头的石屏商人。
宝秀人也争气,单凭经商贩售,就可以生活并致富,这是对自古以来以农为本的方式进行挑战,而且成功了。
于是,石屏城、宝秀镇的青砖碧瓦房一间间建立起来,那些样式精美的四合院,就是马驮人背形成的结果。
五
骡马的“得得”声渐渐尘封在历史深处,茶马古道的热烈也渐渐沉寂下来。宝秀的村寨在一片安详中不紧不慢,宝秀街上的青石板路还泛着昔日的烟尘。
勤勉终有回报,古时的宝秀屯田精神依然如昔,在这一块并不大的土地上,该做生意的还在做着生意,该种庄稼的还在挥汗如雨。
良好的人文基因也已成为了宝秀人的一个固有特质,石屏被喻为“文献名邦”,宝秀实是有贡献的,随笔一提,文人武举灿如繁星:
陈沆——1724年科举三甲地116名,历任湖南武陵县知县;
杨适生——1924年毕业北师大,受聘于北京艺术专门学校,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等,教授中国文学;
陈鹤亭——1903年科取三甲第10名进士;曾任湖北天门县令,后主持修建中国第一条民营铁路——个碧石铁路;
张汉——1713年科举三甲第49名进士,任河南府知府;
刘昆府——坚定共产党员,以热血殉国;
余时俊——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边纵四一团政委;
……
昔人作古,今人续行,1982年,人民日报登载了一条消息:宝秀的人均存款居全国第二!这条信息在向全国昭告,军屯民屯的后裔们绝不是孬种!
宝秀人的双季稻也是全省示范,全国有名。
宝秀建筑老板们四处开花,有口皆碑的建筑遍布全省,衍伸华夏。
这块宝地,令人在无限的追忆中神往。且不说云南第一村郑营,且不说始建于唐朝的秀山寺,且不说典雅长春阁,光是宝秀老街就足以耐人寻味。
曲仄蜿蜒的深深巷,充满了浓浓的烟火,百年风雨的吊脚楼,诉说着切切的乡愁。保存完好“紫阳世第”宅,依稀回望着朱熹的足迹。
伫立在老屋前,徘徊在巷道间,我不疾不徐地感悟着石板路上的印迹。这里的每一面墙,每一块砖瓦,让我入定,追忆,让我忘了自己。
正是:
昔人临水作诗篇,
十二营盘望空连。
百载千辛劳与共,
宝地秀在天地间。
2018.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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