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她的奶奶有特殊的感情。
70年前,中国的大部分地方都有重男轻女的倾向,尤其是在农村,尤其是在我母亲的家里。母亲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舅,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和一个小妹。
末了,姥姥、姥爷在年老的时候又生了一个闺女,就是我的老姨。不知道人们自古是偏向老夭,还是因着老姨性格泼辣,反正老姨在家里比较吃香。凡事上姥姥和姥爷都比较让着她,在当时村里的姑娘们当中,老姨的穿戴也没有谁能把它她比下去的,荷包里也从来不缺少零花钱。她从未挨过姥姥、姥爷的揍,哥哥们也从来不敢打她。
而我的母亲因着先出生十几年,在家中享受的待遇和老姨却大相径庭。母亲回忆,挨骂挨打是每天都要进行的,并不是母亲做错了什么,而是姥姥打心眼里看不上这个她亲生的大闺女,她嘴里吩咐干什么活的同时手就打下来了。姥姥没念过一天书,但她却认一个死理:再好的丫头也没啥用,再孬的小子也是宝贝。
据母亲说,在她七岁的时候才真正拥有了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裤子,终于不用在家里来人的时候羞愧地躲到门后。这条裤子是她的奶奶发了话,让儿子去供销社了扯了几尺白布,回来在锅里放了颜料煮过之后晾干,为她缝制成一条蓝色的粗布裤子。对年幼的母亲来说,你别管它是什么粗布又是什么颜色,反正它是一条除去耻辱的裤子。穿上它,别提母亲当时有多高兴了,和小伙伴们挎着篮子去田野割猪草,去小河里玩耍。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用她的小手把裤子叠得板板正正压在枕头底下,生怕一觉醒来裤子飞走了。她心里感激奶奶,感激这个家里唯一看她顺眼的人。母亲说她的奶奶也打过骂过她,但那都是她做错了事,过后奶奶还是一样的看待她。
母亲在她20岁那年,送走了80多岁的奶奶。奶奶临终前没有一点征兆,她正在给她喂面粥。那是一个夏日的晚上,家里的人都去隔壁邻村看戏了。奶奶腿脚不便,眼睛昏花,母亲留下来照顾奶奶。突然老人家喝着喝着,面粥就从嘴角边流了出来。她先还用手绢去给奶奶擦拭。并且嗔怪奶奶说:“奶奶,你看看你跟个孩子似的,怎么不好好喝,还给我吐出来了?”见奶奶始终没有回音,而且头也歪了过去。反应过来的母亲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放下碗,慌忙跑到外面去喊人。
母亲一生忘不了她的奶奶。在她回忆幼年时,孤单的心里体会到一丝丝人世间温暖的就是奶奶。
她的奶奶除了留给她一些童年心灵上的慰籍之外也留给了她一剂膏方。也正是这一剂膏方,母亲这一代在用,我这一代也在用,真是受益非浅。
在母亲那个时代,农村普遍都是缺医少药。然而田间地头或是山上都会长出一些药材。十里八村都有个赤脚医生,日久天长,人们都跟他学习辨别草药。之后大家口口相传,耳濡目染,很多人从小就认识了一些草药也知道其功效。无论各家中的大人孩子有个小病小灾,自家长辈就成了医生。说来也怪,大人们上山下地随手采些草药,回家熬完给病人一喝,隔天差不多就好了。其实有些药材就是他们所吃的山野菜。我父母小时候生长在同一个村,都认识草药,但在开药方这方面父亲更胜一筹。可能是因着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曾经我也认识一些药草,但长大以后久居城市,那些药草的长相在我记忆里越来越模糊。我怀念小时候的日子,怀念春秋两季的风和日丽亦或是无数个雨过天晴,我随母亲或者还有一两个邻居婶婶上山采山货的那些闪闪发光的流金岁月。
母亲说,她的奶奶会熬制一种黑色的粘稠的药膏,这种药膏对女性痛经和月经不调有奇效。
母亲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和生产队一起干活挣工分。打井修田,一年四季没有休息。由于衣着鞋袜单薄,冬季里当月经来的时候经常会痛到冷汗直冒。这时候她奶奶就会拿来了一个小碗,用筷子从那个装着药膏的小罐子里,弄出一点黑色的药膏倒上开水,搅开,让这个没人待见的大孙女喝下去。一会的功夫,她肚子就不痛了,心也随之被温暖。
这种神奇的草药膏,其实就是益母草膏。与今时今日不同的是农人自己在林间、地头采割正开着花的新鲜益母草。把益母草剁成小段放在大锅中煮至一些时间,然后捞出药草留下汤汁,反复几次待锅中汤汁浓郁时,改小火慢慢熬制,最后成为药膏。
奶奶去世后,又过了两年,我的母亲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第二年我出生,相隔两年后我的妹妹出生,再后来我们家中变成了四朵金花。这剂药膏她一直都有熬制,当我们渐渐长大需要的时候,母亲就给我们弄一点用开水冲着喝,我们感受着它神奇力量的同时也一直感受着母爱。
三年前母亲把熬制好的义母草膏分成四份,装在四个小瓶子里。在邮寄特产的时候分别邮给我们四个姐妹。在那一大泡沫箱特产的中间,我发现了那个被包裏得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的小瓶子。
我把它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地剥开……
我知道那定是母亲和父亲在走路的时候就留了意。一等到那些益母草花开强盛但未枯萎凋零的几天内,也是药性最足的时候,他们就抓住时机去割下很多,捆成捆,再运到家中。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把它们变成药膏,装进瓶里,包好又去争取快递员的意见,由纸箱换成了泡沫箱,再给我们四姐妹分散邮寄到各自手中。
父母的房子已拆迁,分了楼,装修好就会从老房搬走。半月前和母亲的一次通话中,我又聊到了益母草膏……
今早打开手机,看到昨天傍晚7:00多钟父亲发来的一个视频。
视频里是在老家院子外面的地头垒着几块大石头,石头上坐着一口大铁锅,锅里是冒着泡的药汤。锅的旁边散着一大堆被剁成一段一段的,已经熬过汁的义母草杆子。跟被榨过汁的干蔗一样失去了精华。锅底熊熊燃烧着柴禾,红红的火苗从石缝中窜了出来。大锅的旁边也还有一大闷罐待熬制成膏的义母草汁。离锅的不远处一个小板凳上坐着我的母亲,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烧火棍笑脸看着父亲拍摄的镜头,还时不时地用她略显筋络的手拍打飞过来吸血的蚊子。
天色已沉,晚风吹乱了母亲的头发,脸上布满了皱纹,额头上几条深纹尤为明显。在对面石灶火光的映趁下,母亲小小的一个人。
“你过来坐下,我来拍,让孩子们看看他们的老爹!”母亲边说边站了起来。
父亲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了母亲刚刚坐过的小板凳上。他笑容满面。
依然是在火光的照耀下,我看到是一个瘦削的老头。意识里,我又看到的是在那个没有任何形象修饰的年代,一位高大魁梧且英俊的父亲。
心头突然一酸,不知不觉间父母是真的老了。
今天晚上也是7:00多钟父亲又给我发来了一个视频。
打开视频看到是在老家的桌子上,摆了四个瓶子,里面已经装好了黑色的药膏。其中一个瓶子稍微大点,我在视频中听母亲说那个是给我的;她还说为了这四瓶药膏,父亲昨天凌晨3:00就起来去割益母草。每一捆都要一百多斤,父亲割下又要扛回来,熬制这些药膏足足用了父母两天的时间。在最后熬制的两小时里,母亲寸步不离地看着那个熬药的锅,因为稍不留神就可能前功尽弃。
母亲还说,这应该是他和父亲最后一次为我们熬制益母草膏了……以后搬上了楼没地方熬了……
后来母亲又发语音过来说:“今年益母草欠收,找了不少地方才凑够。但为了孩子,他们做什么都愿意!”
父亲母亲,只要他们在,我们姐妹就拥有了完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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