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冬冬坐在六楼顶,看着街灯在风里摇曳的灯光,听着楼下小超市里放着的“一杯敬死亡,一杯敬自由”,又灌下一口冰凉的啤酒。这座北方的城冬天的风凛冽的像刀子,一刀一刀从脸颊上割过去,留下岁月粗糙的疼痛。
“叮”一声,水果机响了。她打开看看,原来是10086的话费催缴信息。她“呵”了一声,身上最后的20元,已经变成吃下肚的小面和两听特价进口啤酒。欠费欠着去吧,明天她即将无处可归,也不想再去别处。她颤抖着在冷风中冻得发僵的手脚,慢慢站起来,伸出半个身子往下看,被五颜六色的不明垃圾点缀着的黑色路面似乎咧着嘴朝她笑。
世界都在摇晃。如她刚奔走出村子的那一天。
从南方小镇到北方的这座大城,不过一千九百公里。她还记得和燕姐一起坐最慢最便宜的那趟火车,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二十七个小时。没有座,她们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和乘务员的大垃圾袋挤了个位置,屁股底下垫着燕姐找学生模样的人讨来的报纸,被嘴里的饼子和鸡蛋噎得只翻白眼。当时她懊恼地想着,走得太急,只从家里那个老恶棍送来的聘礼里抓了两只喜饼,忘了带上水壶。鸡蛋还是燕姐分给她的,俩人都舍不得买水的两块钱,燕姐害怕打水回来这“座位”被抢走,于是只好一点一点地用唾沫浸软了饼块和鸡蛋往下咽。
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最落魄的时候在自助银行里打地铺,最畅快的时候住在北京希尔顿酒店和一群“姐妹们”畅聊公司上市后的远大前程,她总以为她能甩掉被父母卖掉的噩梦,能发大财,买个房子在这座城里扎下根来。到头来,发现其实她还在那趟从家乡到都市的列车上,摇摇晃晃。
她拿出手机,调出微信页面,给“燕姐”发了语音微信:【燕姐,真想念那年你分给我的鸡蛋呀!对不起,以前没听你的话。】她看了眼曾经置顶的“Yota产品”几个微信群,最热闹的时候每分钟每个群都有300多条未读信息,对比现在的一片死寂,嘴角轻扯了一下,想给个嘲讽的笑却笑不出来。
有什么可笑的呢?她就是个蠢蛋、瞎子,分不清好坏的一个人。燕姐早说过,那个阿德不是好人,最好离他远点,安心在超市干活。可她呢?觉得长得黑壮的燕姐眼气她有男友,和她大吵了一架,辞掉了工作,跟着阿德出来创业做微商。可是她被一群旧日结伴逛街、出游的“姐妹们”围着拽头发,扇耳光的时候,她的好男友阿德,早已经带着所有加盟人的钱和不知真假的“货源信息”跑了。
她摸摸脸颊和脖子,那些被长长的指甲印划出来的血痕还在。“嘶”,真疼啊——
虽然已经擦过脸,可那些女人吐在她脸上的口水的臭味,似乎还停留在她身上。
她在刷屏朋友圈招代理的时候,燕姐对她说过:【不要贪,贪会害死人。】
可她听信了阿德的,回给燕姐:【那不叫贪,叫野心,人类进步就是因为有野心。】
事到如今,耳光清脆地响在脸上。以前的朋友,唯一没有删除她的,只有燕姐了。她还记得燕姐看着她搬出员工宿舍时担忧的样子,而她还生着气一去不回头,连跟燕姐说句“再见”都不肯。后来她悄悄给燕姐在家乡的老人和孩子汇过一点钱表示歉意,现在想起来,还差一句“对不起”。
她看看那条语音微信已发出许久都没有回复,长出一口气,仿佛了却了一桩最大的心事。能还的已经都还了,剩下的债,那是阿德的,不是她的。
她慢慢抬腿爬上这座老楼最高处这道矮矮的墙,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有些怕。楼下的街道仿佛在夜风里成了一个摇晃的黑洞,哈哈朝她大笑着,嘲讽她这样失败的人生。喝空的啤酒罐被风吹倒,在荒凉肮脏的天台上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仿佛在给她喝着彩:【干坐两小时,你跳啊!你倒是跳啊!】
她闭闭眼,就在准备狠心往外一翻的时候!
长发像被什么给拖住,腰间一股大力带着她往后倒去,她的后脑勺重重嗑在一个柔软的身体上。
她被人拉起来,抱在怀里,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在头上,却一点都不痛。
燕姐那熟悉的乡音响起:【死女伢子!死女伢子!赫死我了!】
她哭了,燕姐比她哭得还凶,一边哭一边继续打她。
“后来呢?” 我问。
“本来以为那个夜晚漫长的我过不去了,没想到,哭着哭着,天就亮了。” 我对面的女人回答。
“很感谢您接受《女人妆》的采访,徐总。可惜刘总不在,希望下次能约到刘总,听她的故事。” 我起身和她握手告辞。
“燕姐她去广州的工厂了,下次吧。”她带着善意对我这个菜鸟记者微笑。
走出春燕时尚公司的大门进入电梯时,我回头看看在门口优雅站立着的目送我的徐冬冬,突然想起她同意接受我这个菜鸟记者采访的那个冬夜,她看着守在她车前冻哭了的我,递给我一张纸巾,问:“新兴的时尚公司那么多,不是非得采访我,为这个哭值得吗?”
我说:“这是我主编给我的唯一独立采访的机会。没事,哭着哭着,天就亮了。”
结束语:岁月似刀,人心如铁,还好有你,陪我哭着度过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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