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不过是惯例,不过是一次酷刑,是不见血腥但沦肌浃髓的痛苦折磨,将自己的灵与肉赤裸裸地摆放在堆满碗碟的餐桌上,不容辩解,任由他人解剖和点评。
差不多有三四天的样子,我收敛起自己的桀骜不驯,在走亲访友的时候缩着脑袋夹起尾巴摆出近乎谄媚的笑容,诚挚希望大家看在我积极发红包的面子上,能够暂时忘却那些让我尴尬让父母无言的话题。
还好可以逃离,于是溜出来和久未谋面的姬友小聚,我们走在空落落的街头,两人不发一语却觉得异常惬意。身后走过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女孩子长长的卷发随风飞舞,男孩子夹着香烟的细长手指在空中划出好看的线条,他们放肆得有些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夜间有些寂寥的街道。那是我陌生而熟悉的笑声。
待他们走近,我才听清他们议论的话题,随即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姬友看了看我,侧耳倾听片刻,然后和我默契地相视一笑。无非是谁谁谁抢走了谁谁谁的女朋友啦,谁谁谁又和谁谁谁打了一架啦,没什么营养甚至有点无聊,但那已经是我们无法再涉足的禁区。于是我们很心知肚明地加紧脚步,带着奔三老阿姨最后的尊严快速离开那些可能会刺痛我们神经,逼迫我们再次审视自己尴尬处境的年轻人。
其实说他们是年轻人多少有些老气横秋的意味,我不过只比他们大了三四岁而已,但我已经自觉地戴上那副老成持重的面具,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大人。
我和姬友躲进了闹哄哄的肯德基,依然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聒噪氛围,我环顾四周,那些喧闹的少女们,要么是素面朝天,清纯得不谙人情,要么是刻意加重的妆容,厚厚粉底遮不住眼底残余的天真,而我们却不约而同化了妆,涂着鲜艳的口红和指甲油,时不时掏出小镜子检查妆容,生怕遮瑕膏没有涂匀从而暴露了眼部的第一缕细纹。坐在我对面的姬友摩挲着红茶杯壁,有点恍然地问我,“我们是不是真的老了?”她极度认真的神色带着迷惘和忧郁,看得我心头一紧。
啊,似乎是十年前的某一天,她也这么问过我,不过却是青春庇护下的宠儿志得意满的戏谑口吻,她咬着珍珠奶茶的吸管,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中刚买的毛绒玩具钥匙扣,一脸娇憨。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但多半是一贯故作深沉的晦涩言语,而此刻我只能以沉默作答。我看着眼前的姬友,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却也已经对生活的博弈习以为常的她有着年少时缺少的精致和魄力,但我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她十年前的模样,充满胶原蛋白的脸颊,和对未知世界充满憧憬的笑靥,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彼时的我们去遐想,去用懵懂的想象窥探未来不经意间露出的一角。
但未来永远无法被揣度,那些云橘波诡的变化岂是我这个平凡的奇的小小人儿可以预测的,曾经以为未来只是任我把玩的道具,可以按照我的意志搭建出无限可能,而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不过是无数个在风雨中徘徊的可怜人的一员,用尽全力也无法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更别说去靠近温暖的炉火,抱着安逸的甜梦酣眠一夜。
起初还有点疑惑,为何曾经对我笑脸相迎的世界隐藏起了一切美好,将深埋在阴影中的丑恶暴露无遗,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凌乱的思绪就被未来甩来的鞭子驱使着匆匆上路,没有人告知,只能自己摸索方向,同时告诉自己,恣意妄为是少年独有的权利,而在人生的单程旅行中,我离那个名叫“青春”的站台已经很远了。
于是我悄声细语地说话,矜持而严苛地审视着身上任何不符合年龄定位的瑕疵,希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满足外界的期许。我在面对那些未知的挑战时,悄悄隐藏起眼底的胆怯和犹豫,用看似可以驱散一切雾霾的明媚笑容去迎接生活抛来的明枪暗箭,被伤害也依然面不改色。我迫于来自多方面的压力愿意暂时放下心中对理想婚姻的执念,带着试一试的念头去迎接一场场最终自取其辱的相亲。
有时我也问自己,我是不是老了?不知何时,我们不再勇敢地坐在双杠上翘着脚肆无忌惮地吃着雪糕,炎炎夏季都要思考再三,更遑论寒冬腊月;在面对熊孩子恶作剧丢来的火柴炮时,我们摆出大人义正言辞的姿态模仿着十几年前家长们斥责我们的腔调,而不是满脸坏笑地扔回去;我们被满屏的“猝死”,“初老”吓得深刻反省起自己混乱的作息规律,决定拒绝辛辣,热爱生命,健康生活。
这些改变当然是好的,但似乎丧失了一种乐趣,再怎么张扬也终究是怀揣着充满顾虑的谨小慎微,不再是以年轻为资本和世界叫板的酣畅淋漓。
春节终究是过完了,我和姬友再次告别,带着复杂的心情整装上路。她的问题我还是没有答案,“老”依然是我讳莫如深的话题,如果可以,我希望“老”的名字在未来叫“成熟”。不是年龄的单纯递增,也不是内心的沧桑程度,而是我坦然面对,认真总结,给姬友和自己一个笃定而自信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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