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给我们的印象通常都是符号化的,因此才有“李白从未老去,杜甫未曾年轻”的错觉。因为往事已矣,我们无法见到李白、杜甫、李清照们的音容笑貌,唯一所能做的,只有到他们的作品中去寻找其所思所感。
李清照在语文课本中早已被定性,她是“婉约派的代表词人,其作品分为北宋与南宋两个阶段,少年时期的作品清丽纯真,北宋灭亡之后,国破家亡,词风大变,悲苦洗练,直白如话”blahblah……
真的假的?一个人的一生就被这一段话所概括了?
事实上如果你再深入了解李清照的出身、生平遭际、作品,很容易就会发现,这个女人,可不仅仅是一个“婉约词人”所能概括的。
首先,李清照不单写词,兼且作诗,且其诗风与词风大相径庭,如果同样用一个诗人来类比的话,她更像李白。
第一,他们两人都酗酒。
李白就不用说了,有名的斗酒诗百篇,要不是唐朝的酒没有蒸馏技术度数低的话,估计早就酒精中毒肝硬化死掉了。李清照这货也是无酒不欢的典型,而且逢醉必作词,像什么“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啦,“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啦,醉的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也是没sei了,估计和那些醉倒在大街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麦子地里,手机钱包全没了的货也差不多。
第二,他们都有侠气。
李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一副九龙冰室古惑仔作派。李清照的侠气与李白不同,她要做的是“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李清照心之所向的是韩信、霍去病、岳飞那样的人生,做个婉约词人实在不是她的想法。
唐代安史之乱后,文人元结作有一篇《大唐中兴颂》,此文由颜真卿所书,做成碑文(说实话颜真卿此碑的艺术价值比中兴颂此文要高多了)。到了宋代,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和有《浯溪中兴颂》,当时的文人多有应和。少女李清照也和有《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全文如下: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稿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其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我隔着纸都能触到那股淋漓的刚健之气,你们自己感受一下吧)
李清照实在不满足于做一个平凡的少女,她若是生在帝王家,一定是武则天、叶卡捷琳娜大帝那样的豪杰。
她若是生于民国,也一定是施剑翘、秋瑾那样的侠客。
但是说实话,李清照对于自己的雄心是十分克制的。
宋朝是理学逐渐登上舞台的时代,一个少女意图匡扶天下纵马沙场的想法肯定是不能被容纳的。
超前于时代总是悲哀的。
李清照自己当然也十分明白,因此她早年是一副寄情山水的模样,赌茶泼墨,饮酒赋诗,一直到北宋国破,李清照随赵明诚南迁之前,她都是过着这种生活。
赵明诚在江宁知府任上弃城逃跑后,李清照十分失望,在逃难的小舟之上吟出了著名的《夏日绝句》:
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赵明诚羞愧难当,不久便郁郁而终。
赵明诚死后,李清照孤身一人,生逢乱世,难以周全,不得已委身下嫁张汝舟,然而人心难测,张汝舟实非良配,后提出离婚,一时为千夫所指。
此后寡居的李清照一定是悲苦难当的,因此之后的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词风大变,从清新变为沉郁。
李清照晚年之时,与一孙姓朋友交往,孙某小女是年十岁,聪明伶俐,李清照十分喜欢,欲将平生所学传授,然此女居然答道:“才藻非女子事也。”
我想那一刻,李清照一定是震惊的,这样的答案是十分晴天霹雳的。
当时的社会已经开始对女子进行压迫,缠足之风渐起,女子写诗属文,不能为世人所容,李清照是清楚的,然而居然连一个十岁的女孩子都已经被这种思想潜移默化,认为女人读书写字写诗作文是不好的事,这是多么可怕。
李清照也只能长叹一声,道声“罢罢罢”而已。
不过,就算她再克制,李清照作为一个才气纵横,雄心万丈,喜欢痛饮泼墨,仗剑江湖的文士,而一生只能寄身于闺阁,她不能通过科举入朝为仕,不能匡扶社稷、驰骋沙场,甚至不能与好友把酒言欢,击节痛骂,面对这样的人生,如果说没有一点愤懑之情,没有一丝一毫怀才不遇之情,恐怕说不过去吧?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李清照把自己的这种不满和郁结藏起来了。
她唯一一次露出狐狸尾巴,也就只有在这首《渔家傲》里。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学诗谩有惊人句,多么无奈而又充满郁结之气的一句话。
“我一辈子写了这么多词,金句无数,脍炙人口,又有何用?我不过是世人眼中的“妇人”,我甚至连名字都不能留下,只可被称为“李氏”、“故赵明诚夫人”,就这么卑微吗?
冲天才气得不到认可,只因为自己的性别。
而现在,人生已到了暮年,长路漫漫却只得嗟叹,狂风啊,你使劲吹吧,不要停下,人世间容不下我,我要乘着这小小蓬舟直到仙山之上。”
这才对嘛。
我们都被骗了,李清照才不是什么婉约才女,她明明是李白、是秋瑾,是身在闺阁却胸怀天下,文中有沧海,心中有大江的一代豪雄啊,她应该“酾酒临江,横槊赋诗”,这样才配得上她的一身侠气。
可惜了,她被时代所误,这是她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
呜呼,我说不出话,只能浮一大白。
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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