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作者:暮荣司徒
1
“我出门了。”
他把耐克的帽子戴上,拉了拉黑色的防雨夹克,尽管今天室内的温度计显示为二十度,他还是把棉背心穿上了。去年也是在五月的一天,看到屋外有日头,出门没有穿棉背心,结果感冒了,后来还迟迟不好,拖成了住院一周的支气管炎。老伴没敢同在外地的儿子女儿说,一个人照顾了他一个礼拜,硬是把自己也累出病了。
出院那天,他特别感叹:“老婆子,这辈子还是你对我最好。”
老婆子此刻正在厨房忙着蒸包子,头也不抬地说:“高铁是12:30到,你提早15分钟到车站就赶趟,不用这么早出门。”
他慢慢把平时锻炼穿的黑色旅游鞋穿上:“我已经二十年没去过那个车站了,还是早一点,这到处修地铁,旧城改造,还不知道路好不好走,早一点去,保险些。”
“也是,平时你最多就在附近溜达,不像我,天天到市民广场,坐的车也比你多,要不,我去吧。”
“得了吧,就你这身子骨,别说是要乘一个小时的公车了,一会一着急,指不定心脏又难受,喘不上气了。你呀,还是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我走了。”
他整理了一下帽檐,抬手看了看手表,把脱下的拖鞋收拾好对齐摆在门口,轻轻把防盗门一拉,走下了楼梯。
这是一座老式的居民楼,没装电梯,一个楼梯上去,每层两户。他家在501,墨绿色的钢铁防盗门,门栏上贴着“家和万事兴”的横批,铁门上的“福”字正好把猫眼盖上,其实平时没有人来访,所以他们也没急着把福字摘下来,虽然红色的边边角角有点卷起来,字迹也稍微暗淡了些。
每一段楼梯有18级,“嗒嗒嗒嗒嗒”。他很瘦,下楼梯的时候,只有很轻的脚步声,在18声“嗒”之后,他停在平面上,稍微喘口气。年纪大了就不喜欢下楼梯,膝盖隐隐酸痛,像似小虫子咬上几口,齿轮咬合的摩擦力生硬别扭,下到二楼时,他揉了揉膝盖,像拍打小虫子一般。
这才刚出发,腿脚就拖后腿,他吁了口气。
关上单元铁门,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虽没有蓝天,却也不至于雾霾蔼蔼,正犹豫是否要把口罩戴上,左看右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几乎没有人戴口罩,他便没把口罩从夹克口袋里拿出来。
走出街口,他向公交车站走去,太阳晒着他后背,踩着自己拉长的影子,好像看到他和儿子的背影,也是拉得长长的,那年儿子还没到他的肩。
儿子八岁的夏天,他正努力从县城往城里调,好不容易回趟城,给儿子买了双新皮鞋,准备领他去照相馆照相。因为不是常常见面,儿子与他生份,一路走一路用新皮鞋踢石子,狠狠地踢,仿佛同鞋有仇。
老婆子走在后面,时不时有街坊在问:“你家娃娃才上幼儿园吗?是大班吗?这么瘦小。”
老婆子心里都是泪,他们俩被困在乡下,要返城谈何容易。儿子女儿跟着奶奶在城里过日子,老太太大字不识,在食品厂当女工,能把他俩拉扯大,已属不易。
“我娃上三年级了。”老婆子一辈子要强,脸上一付不在乎的样子,抬头看着地上拉长的两个影子,“这孩子,有先长的,还有后长的。有苗不怕长。”
男娃一路走一路低头找石头,越大越好,脚上被强行套上的新皮鞋膈得慌,是枷锁是囚笼,就像他同父母间奶奶间奇妙的关系。
同奶奶姐姐相依为命的男娃平时不爱说话,三棍打不出一个闷屁。奶奶把他这个三代单传的孙子宠成了心头肉。一个月回来一次的父母但凡回家就摆起当家长的款,检查学业,行为规范,都有他们的套路。奶奶看不惯的时候,对父母呵斥不留情面。
女儿好像总是出气筒,替罪羊,家庭矛盾常常从夫妻矛盾转嫁到女儿头上。
日头越来越晒,他后背开始出汗,前额也有汗珠了。定了定脚步,斑马线上的红灯显示有25秒。
“25,24,23,22,………”
绿灯亮的时候,他侧身看了一下路的南头,26路公交车离他只有一站路了。那是开往高铁站的公车,正是他要搭乘的。
2
公共汽车站牌旁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小腹凸起,她正焦急地看着被红灯挡在路南头的公交车,手里握着市民卡。
等车的地方没有阳光,一阵小风吹来,稍有凉意,这会儿他后背的汗干了,树荫下的阵阵寒意让他庆幸自己穿了棉背心。
26路来到的时候,他从外衣口袋掏出了准备好的两元钱,可上了车才发现,只需要一元钱,因为不是空调车。他把多出来的一元钱紧紧握在手里,慢慢走到空荡的车厢中间,挑了一个最靠近后门的单人座位,小心坐下。
“这么多年没坐车,还是一元钱。”他喃喃自语。轻风从打开的车窗吹来,拂在脸上,吹得人犯困。中午的日头,直直地晒在脸上,被帽檐遮挡了一部分,只见一边脸上闪着金光,随着公交的上下颠簸,金光也在跳跃。
昨天是老太婆接的电话,儿媳妇忽然打来。
“喂。”
“妈是我,小倩。”
“小倩,有啥事吗。”
老婆子和小倩情同母女,无话不说。
“妈,我明天坐高铁去看你和爸。你们都在家吧?”
“刘大福,是小倩打来的。她说明天坐高铁过来看咱们。”老婆子刚做完心脏手术,说话行动缓慢,掩盖不住的欢喜:“小倩,住一晚不?”
“妈,我不住了,就是专程来看你和爸,吃了中饭就走。”
“刘大福,小倩不住一晚,吃了中饭就走。哎,倩倩,高铁站离咱家车程一个多小时,你找得到回家的路吗?要是打的士,贼老贵。老刘,你说咋办?”
“没事妈妈,我能找着回家的公车或者地铁。您不用担心。”小倩知道婆婆不能操心,更不能担心,稍微激动心都会难受。“妈,我同爸讲话。”
“老刘,倩倩找你。”
“倩倩吗?你婆婆说你明天坐高铁回来?她想去接你,但我觉得她的身体,扛不住那么远。”
“爸爸,你跟妈说,我自己没问题,路在嘴下,问一下就出来了。”小倩颇为坚持不用他们去高铁站接她。
“倩倩,我和你婆婆商量好了,这样,我明天去车站接你。”
小倩特别吃惊:“爸爸,您有多久没去车站接人了?会不会迷路?太麻烦了,算了。我一定能找到回家的办法,不成就叫滴滴。”
自从二十年前唯一的妹妹忽然没了,十年前老母亲也没有之后,他从没去过任何车站,平时极少出门。上一次坐飞机还是同老婆子坐到南方小倩家里,与小倩父母见面。
“放心吧倩倩,你就安心回来。我呢,就当溜达溜达,不会迷路的。高铁站我去过,路线都知道。好了,不多说了,明天见。”
挂了电话,他站在电话机旁,转头看看坐在沙发上正在削苹果的老婆子:“我已经有快二十年没去过车站了,老婆子你平时总搭车,知不知道坐哪一趟公车?”
“你从不坐公车,当然不知线路。咱家往西走一个街口,再往北走50米,就有一个公车站,在那坐26路就能到高铁站。行吗老刘?”
3
他比约定时间来早了半小时,因为太久没有来过车站,害怕认错了路,耽误了接人,提前一个半小时出门,结果一切非常顺利,除了出公交总站后需要走地下通道,而地下通道全都被开发成各色灯具商铺,俨然一个地下灯城。 他穿过笔直的地下通道,两旁的商铺里陈设着五光十色的灯具,金灿灿的吊灯,白晃晃的日光灯,圆形,长方形,菱形,低矮的天花板,夏日里阴冷的空调,趴在桌上打盹的中年妇女,站在门旁用眼斜着看世界的丰腴大嫂,他好像走在时光隧道里,忽明忽暗,脚踩在光滑的瓷砖上,不真实。
商铺里冷冷清清,除了无精打采的销售员,看到偶然经过的人忽然亮起来的双眼,店铺除了冰冷的灯光,没有生气。
“也不知他们怎么挣钱?”他低声嘀咕了一句。“在外找生活,也不易。”他想起了在外地打拼的儿子。儿子二十四岁离家漂泊,每次回家他都心疼,明明想安慰两句,话到嘴边却变成:“那些大城市有什么好?你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出什么名堂没?”起初儿子还同他争辩两句,后来索性摔门而去,说去找朋友,多数时间在酒店度过。老婆子紧着埋怨:“都是你!把儿子气走了!满意了吧?一辈子没一句好听的话!”
他心里也有委屈,记得儿子从小同他就不亲,因为是由奶奶抚养大,本来很乖的一个男娃,但是他就是忍不住数落,嫌娃这不好那不好。很多年过去了,他忽然才意识到,长年不在儿子身边,他不懂如何去沟通,因为没有话题。骂和数落竟成了他开口的惯性,仿佛那是关心的表现。
“零零零零零。”电话铃刺过地下灯城的寂寞,无聊等待的人们向他投来好奇,目光像日光灯一样冰冷。他快速掏出老款的手机,翻盖那种,接起电话,停止了催促的铃声。头上飘过一阵冷风,好像是从头顶的通风管道吹出来的。
“喂。”
“爸,我是小倩,好像快到了。您出发了吗?”
“小倩,我已经在地下了。车站的地下。一会见。”
他不想自己的声音成为目光的汇集处,便速速挂了电话。他左右望望,生怕错过了通往地面的楼梯口。 按着天花板上指路的路标,他终于重见艳阳,还有乌泱泱的人群,在高铁站口。
时间尚早,选了一处靠边的位置,他定定地站着,双手缩在夹克口袋,抬头看了看大厅的钟,人声鼎沸,进进出出面无表情的男女,他也板起了脸,学做其他人的样子,融入了等人的大军。
小倩是能让他展开笑颜的人,当然,他宝贝孙子也是。只是小倩从不同他争辩,不像他儿子那样。她也不惹他生气,不像他孙子一样。 她胖乎乎的脸上,近年来也开始有皱纹,可能是因为生活所迫,做小本生意太操劳了。 自己的闺女已经三年没来看望了,春节的时候,老婆子想女儿厉害,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也被他说了:“这从古至今,哪有老母亲给自己闺女拜年的?笑话!”
老太婆打完电话也彻底死心了。电话那头答应得比挤牙膏还慢。
“过年好啊,姑娘。”
“嗯。”
“吃饺子了吗?”
“吃了。”
“啥馅儿的?”
“白菜猪肉。”
“最近身体咋样?”
“还行。”
“别老喝酒,伤身体。”
“不喝不行。”
沉默,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电话被握着发烫,老婆子的心越来越闷,实在扛不住,死静一般的沉默像魔兽的爪牙掐住了脖子,气快上不来的时候,“啪”她挂了。
“叫你别打,你偏不听。自作自受!”他很得意地数落,好像看见邻居满怀希望地去对中奖号码,结果发现又是空欢喜一场时一样地洋洋得意,仿佛电话那头是莫名其妙的陌生人,不是48年前那颗种子发出来的芽。
4
“爸,您来了好久了吧。”小倩推着大红色的手提行李箱,穿着黑色的运动外套,深蓝色牛仔裤,脸色苍白地走出检票口,冲他招手。
他冷峻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开心。恍惚中,他好像是看到自己的闺女。哦,原来小倩瘦了一圈,眼袋大了很多,眼睛肿得像金鱼。
“没有多久,就一小会。小倩,我领你去坐车。”他们并肩走在人潮中,小倩努力地推着手提箱,有心事。他按照来时的路带着小倩走到了地下灯具城。哗哗哗,哗哗哗,刺辣辣的灯光齐刷刷地飘过,他不说话,小倩今天也异常安静。平日里她喜欢说话,谈天说地,脸是鲜活的。不说话的小倩,瘦了的小倩,像换了个人。
“咱们从那个口上去。”小倩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从冰冷的地下城出来,火辣的太阳晒在身上,也不热。26路一会就到,他们上了空荡的车,找了靠后面的座位坐下。他靠着窗,小倩挨着他坐。
“倩倩,你看,那是食品厂,我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不知为何,他忽然指着路过的一个破旧大铁门,生怕她看不到。
小倩的眼睛亮起来,一切关于她的他,他的儿子刘小福曾经经历过的场景,即使已经被拆迁,就算只是个回忆泡影,她投去了满眼的深情。
“倩倩,今天为什么这么匆忙,只是来吃个饭就走?来回十个小时的高铁,一天之内这么折腾,不累吗?”他是真心心疼她,因为她同刘小福结婚十几年来对他的关心,比七月的气压还要重,让他在发生错觉的时候,情愿把小倩看作是自己的闺女。
小倩张了张嘴,仿佛上下唇之间有千斤重锁,难以打开。“我在最近的城市出差,很想你们,临时决定来看你们,正好有一天空闲。”
她堆积在喉咙的话是:“如果我这次不来,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来了。”那些话比水手结打得还牢,死死地箍在齿间,拉都拉不出。她又连忙咽了下去。
“你和刘小福都好吧?小小福呢?又长高了吧?”
苦涩是六月的霜,顷刻迷住了小倩原本高度近视的眼,还好有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水汽,让她死命挤眼睛,拼命把咸咸的颗粒压回去。
“还好。”每一个字都把她的心磕出一个洞,心流泪,好过眼睛流泪。“您和妈都好吧?最近妈的心脏还难受吗?”
“你婆婆最近还行,就是不能过于激动,什么事都要平静,只要一切平静,她都好。”
“那就好。一切都平静着呢。”
她赶紧把头扭过去,假装看手中大红的手提箱,左手一边悄悄快速地掠过眼角,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泪擦了。他正看着发生巨大变化的老街道出神,根本没留意她神情的变化。
“小倩你赶紧休息一下,公交还要走一个小时。”
“知道了爸。”她赶紧闭上眼睛,压制自己阵阵抽紧的心。刘小福的话时高时低,若隐若现。
“我想好了,我根本不爱你,咱们别过了。我已经过不下去了。”
恍惚间小倩好像看到自己发疯一样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别离开我,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出来,我改。你要是不爱我也没关系,你可以去爱别人,就是不要离开我。”
刘小福像看到仇人一样,双眼的冰刀刺向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抵抗力,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她愿意卑微到泥土里,而他扬长而去,忽然消失在空气里,好像过去十几年只不过是一场梦。
“爸,到站了叫我,我想我是累了。”
这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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