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梅忘不了母亲的话。
母亲说:
“不好的命啊,能吃人。”
1982年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作出指示,要求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农村普遍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某些群众确有实际困难要求生育两胎的,经过审批可以有计划地安排。不论哪一种情况都不能生三胎。
1.
雪下了一夜。
郗大伟推开门,视线所及,只有灰突突的天,白茫茫的地。
昨晚送走李婶,雪就开始下了。无声无息的,一夜的功夫,造就了一个雪色的人间。似要遮住这世界的所有不堪,欢迎这个纯洁的新生命来到人间。
他昨晚就后悔了,早知道又是个女娃,就不该叫李婶。毕竟人家不白忙活,接生一个娃,得给五块钱哩。对他来说,那不是个小数。
小院里的一切,都被盖上了一层白雪。独那墙角的一树腊梅,昨天还是一颗颗圆的骨朵儿,今天早上竟绽开了不少黄黄的花瓣儿,稍一缕风,似有清香被送来。
郗大伟端着一碗红糖水,走到炕跟前。娟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太累了。听到大伟说“喝碗糖水吧”,娟子依旧没动。没有力气动,也不想动。
昨晚他知道又是个女娃时,那样子,娟子看在眼里。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娟子生第一个女娃时,郗大伟挺高兴,买了十个小鸡蛋给她补身子。可惜,那个娃福薄,半岁多时生了一场病,没能救活。娟子好多天都不说话。有一天,刚走到院里就晕倒了,醒来才知道,自己又有了。
村妇女主任来过一次,看着大伟忙前忙后,娟子脸上也比以前有了些颜色,什么也没说。她回去跟书记说,就当这是他们家第一胎吧。
娟子生第二胎时,大伟抓着头上刚剃的青色短茬在门口蹲了很久——又是个女娃。他想高兴啊,可高兴不起来。
三代单传,难道到他这儿就断了?还是顶着政策,再生一个?万一又是个女娃呢?
大伟心里有些灰,对娟子也不似从前那么热了。想起了就去搭把手,心烦了就扛个锄头去地里磨到太阳下山。
娟子知道他的心思,也不说什么,只照顾好怀里的奶娃,注意着自己的身子。本就是因为家里穷,才被父亲收了大伟的彩礼,远嫁到这塬上。所以,娟子从不指望有人来给她伺候月子。
这次知道娟子有了,大伟没吭声,咬咬牙买了两瓶好酒,趁着天黑,去了一趟书记家。回来后告诉娟子,村里批准他可以再生一个。大伟说这话时,脸红红的,难得的高兴样子。
第二天,大伟才给一岁多的女娃取了个名字,叫郗娣。
大伟又说了一遍“喝碗糖水吧”。看她还是没动,大伟把碗放在炕沿儿上。
往出走的时候,他说:“哦,院儿里的梅花开了。”
娟子慢慢睁开了眼睛,身子动了一下,碰到了旁边软软的小人儿。她睡得正香,皱在一起的皮肤,正在慢慢舒展开,小嘴儿动了动,又静下来。
娟子伸头想从窗户看看院子里。
怎么可能看得到呢。
她忽然就笑了,低头看着身边的这一团暖软,在心里说:以后,你就叫郗梅,梅花的梅。
2.
“郗梅!你爸叫你呢! ”亮子从郗梅身后跑过,故意高着嗓子喊,还在她肩上使劲儿拍了一下,然后回头一脸狡黠地对着郗梅挤眉弄眼。
郗梅被拍痛了,追过去用书包抡他,被他灵活地躲开了。郗梅弯着腰喘气,忍不住对亮子翻白眼儿。这家伙总爱戏弄她,信他才有鬼,想着就说了出来“信你才有鬼呢……”
“郗梅!”
话没落音,就听到身后一声吼,郗梅吓得一哆嗦,连忙转身把书包藏在身后,缩着脖子低头闷声叫了一声“爸……”,声音一离开嘴唇就散开了。可能是郗梅头低地太厉害,那声音顺着衣领子溜进了衣服里了。
“ 你在干啥?快回去做饭!又背个书包!不是不让你去学校了吗!”父亲一看到郗梅的书包就拧眉瞪眼狠咬下唇,随时要发怒的样子。郗梅低头不说话,双手在背后捏着书包带子,怯懦,又有些烦躁,特想找个地缝躲清净。虽然已经习惯了他的表情,却依然害怕他这样。
“大伟叔,我们过两天就要高考了,郗梅肯定能考个好大学给你争光!你就让她再念几天呗!”说着,不知何时站在了郗大伟身边的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挤了个眼儿,给他手里塞了一包烟,又挤了一下眼儿,咧着嘴傻乐。
郗大伟瞅了瞅手里的烟,笑看着亮子,一边拆手里的烟,一边嘴里嘟囔着“你这小子……”把一根烟塞进嘴里之前不忘强调,“考上大学能咋!一个女娃,争光也是争到婆家去了!”
吸了一口亮子刚点上的烟,一抬头看见郗梅还杵在那,顿时又拧起眉毛瞪起眼,“你还不回去做饭去!还杵着干啥!”
亮子使个眼色,郗梅眨眨眼表示领会,低头拎着书包一路小跑奔回家去了。
郗梅刚把玉米糁子下进锅里,娟子就扛着锄头进了院子,郗梅瞅见母亲把锄头靠在院墙根下,赶忙掀起竹帘子探出头,先瞅瞅里屋,才回头轻声喊:“妈,妈,你来。”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喜悦。
娟子听见郗梅叫她,缕了一把耳畔的一绺头发丝儿,瞅了一眼里屋,走过去掀开厨房的竹帘子。
郗梅等到母亲进屋,赶忙递过去一碗晾凉的白开水,眉眼都是欣喜地对她笑:“妈,老师说我考上了,等通知书下来了我就和亮子一起去打工,挣了钱我就有学费了,你别告诉我爸。”娟子把碗举到嘴边,听到郗梅的话,高兴地顾不上喝水,连声说:“考上了好!考上了好!学费妈给你想办法!”郗梅看母亲激动地声音有些高了,连忙嘘声让她轻点。娟子笑着点点头,把碗递到嘴边遮住半张脸,眼泪掉进了碗里。
郗梅十岁以后,郗大伟就不常去地里了,经常有人看见他往隔壁村跑。跑的勤了,就有风言风语随着他的名儿在乡间流传。人们说,他跟傻子毛三的媳妇唐仙儿钻一块了。娟子刚开始很气愤,时常不搭理郗大伟,卯着劲儿在地里干活。后来听人说唐仙儿生了个儿子,长得跟郗大伟特像。娟子偷偷跑去毛三家附近瞅了一眼,乍一看也没那么像,可娟子越细看越觉得像,看完就一下子泄了劲儿,回来路上有些痴痴的样子,逢人就说“都是命啊,都是命啊!”当晚倒头睡了一宿,醒来又成了往日的娟子,只再不与郗大伟生气,无论他睡到日上三竿,还是夜宿唐仙儿家,娟子一概不问,只顾打理自己和两个女儿。
因着郗大伟的坚持,去年把刚满二十岁的大女儿郗娣嫁给了大她十岁的一个兽医。当时娟子就想着,一定要护好郗梅,让她好好读书,走出去。如今郗梅也算争气,考上了大学,一定要想办法让她去读书,不能像妈妈和姐姐一样过一辈子。
娟子想着这些,一边考虑怎么才能让大伟同意郗梅去读书,她舔了舔嘴唇,刚开口“你……”
“我听亮子说,郗梅考上大学了?”没想到大伟先说话了,“那个……学费我已经准备好了,开学的时候,我送她去。”大伟一口气说完,打消了娟子的顾虑,也让她更加疑虑。
娟子没想到大伟的态度转变如此大,她惊讶又疑惑地盯着大伟,大伟被盯得不自在,头也没抬地解释道:“我想通了,读书是好事嘛。”
娟子忍不住咧开了嘴,翻身下炕及拉着鞋掀开门帘就出去了,随即传来郗梅的欢呼声,甚至能听出母女俩的激动。郗大伟撇了撇嘴,摁灭烟屁股,准备上炕睡觉,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后,门帘外面传来一句轻声的“谢谢爸!”郗大伟右耳朵抖了一下,皱皱眉,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3.
郗梅蜷缩在土炕的角落里,衣服袖子扯掉了一半,一条裤腿儿卷到了膝盖,另一条撕到了大腿根,头发蓬乱,脸上满是血和泪,嘴角的伤口才结了新痂,动一下还是疼。可是没有心疼。嗓子早都哭哑了,她不敢睁开眼睛,怕看到这个陌生的屋子。
不,这不是屋子。这是地狱。
地狱里充满了血腥味。郗梅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一把黏腻的腥红,那是死亡的颜色,离她只有一臂之遥。
一天之间,郗梅发现,绝望彻底淹没了自己。她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
郗梅忘不了,她满怀欢喜地装好行李,还有录取通知书,跟亮子挥挥手,那小子一脸不舍,明明喜欢她,却总戏弄她,自己也是喜欢他的;向妈妈甜甜一笑,郗梅伸手擦了一下妈妈的眼睛,在心里叮嘱自己以后要照顾好妈妈,就跟在父亲身后出了门,一路上遇到的叔叔婶婶,都夸她,郗梅有些自豪感。
汽车坐了将近一天,郗梅开心了将近一天。后来就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炕上,炕沿边坐着的男人,正是公共汽车上和父亲聊天的人,郗梅认得。
但她不知道的是,男人叫常林,今年37岁,几个小时前,父亲将她许给了常林,收了8000块钱的彩礼。
郗梅呆滞着听常林说完这些,寒意从没穿鞋的脚尖儿窜了上来,瞬间冷得她浑身发抖,心脏都被冻住了一般,没了呼吸,没了脉搏。过了几分钟,干痒的嗓子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却像被一块抹布堵住了嗓子,尖叫成了破了音的呐喊。呐喊引来了常林的傻弟弟常路站在门口看着她。
常林试图安慰她,郗梅挣扎着不许他靠近,挣扎中,她雪白的胸口刺激了常林,他不顾郗梅的反抗,当着常路的面去扯郗梅的衣服。郗梅拼命挣扎,哭喊着“救命!”,被压住手脚深感绝望时,突然身上一轻,有东西溅到了脸上。郗梅睁开眼睛,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忘了呼吸。
常路举着一把滴血的斧头站在炕边,嘴里重复着“不要欺负姐姐,不要欺负姐姐”,眼睛里一片茫然。常林一条腿还压着郗梅,身体却倒在郗梅旁边,一动不动,头底下正被大片的红色液体侵染。
郗梅吓得胡乱推开压在她身上的腿,抖着身子缩进墙角里,一脸惊恐地望着常路。
常路扔下斧头,摇着常林的腿说:“哥,你去外面睡,不要欺负姐姐。”摇了一会,看常林没反应,常路抓着常林的腿一边往下拖,一边重复着“你去外面睡,你去外面睡”,将常林从炕上拖到了地上,又从屋里拖到了屋外。
郗梅不知何时用手捂上了嘴巴,她害怕抽泣声惊动了常路,她害怕任何一点响动,但她更怕没有一点响动。她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外屋的每一声响动,都让她周身发寒。
过了几分钟,常路进来站在炕沿边,纯净的眼睛望着郗梅,嘴里重复着“姐姐不怕,姐姐抱抱,姐姐不怕,姐姐抱抱。”
郗梅不敢动,常路一直看着她,重复着这一句。慢慢地,郗梅放松了一点,她往前挪了一点。常路的声音也大了一点。郗梅避开炕上的血迹,挪到离常路一臂远的地方,慢慢伸出手。常路伸手握住郗梅的手,身子向前倾,抱住了郗梅,嘴里仍然重复着“姐姐不怕,姐姐抱抱”。
郗梅僵硬着身子,脑子里却不断回放着离开家时那一幕幕,一脸不舍的亮子,眼含泪花的母亲,跟她一一道别的乡邻,还有父亲的背影,却一直看不清他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常路睡着了。
郗梅一只胳膊揽着常路,半边身子靠在炕边的柜子上,早都麻木了。她试着动了一下麻掉的那只手臂,却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似乎还有些黏腻。郗梅偏头瞄了一眼——是斧头,那把杀了常林的斧头,那把救了自己的斧头。
郗梅盯着斧头。这是一把老斧头,除了斧刃处稍显明亮一些,其余地方都是黑色,连木制的把手都缠着黑布,但已经快干掉的血迹依旧清晰地沾染在黑色的铁块上,提醒着郗梅刚刚发生了什么。
郗梅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脖子流进了衣服里。她想起母亲说“一定要好好读书,走出去。”,她想起母亲说“都是命啊!”她忍不住抽泣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终于,郗梅累了。她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慢慢把手腕伸向了斧刃,只犹豫了一下,就咬紧牙关,狠狠地划了下去。
4.
一个月后,附近的村子里都传开了。说苗庄的娟子夜里用斧头砍死了自己的丈夫郗大伟,然后在自家院里的腊梅树下割腕自杀了,血流了一地。
有人说,是因为郗大伟在外面有女人。也有人说,是因为郗大伟卖了自己的女儿。还有人说,那血渗透了腊梅花树,第二年冬天,竟开出了红色的腊梅花。
(完)
这吃人的命啊!
可是,吃人的哪里是命啊,明明是那人心里的欲望,和藏在骨子里的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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