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正义
我吃了一惊，搞不懂他在开玩笑，还是故意拿我开涮，便茫然地望着他，不敢伸手去接。
“怎么就成你的了？”那个忙碌的男人头也不抬，口气冰冷地说，“给我把钥匙放下。”
“哎，我说陆廷一，爷们儿说话得讲信用。说好了这店转给我，你可不能反悔。”
“我反悔？孙子才反悔呢。”陆廷一不耐烦地说，“你先把剩下的钱交了再说。”
“我说老陆，我们这么熟了，你还信不过我吗？不就那几万块钱嘛。”李建军露出他一贯的谄媚似的笑脸，讨好地说，“你放心，我说了今天给，今天就一定会给。”
陆廷一瞅了他一眼，没再搭理他，转身对身边那两个盯着他干活的中年人说：“这机子老化太严重了，驱动板、高压条都不行了，有几条线也得换，一时半会儿估计整不完。要不这样吧，先放我这儿，等修完我再给免费做个系统的检测。下午晚点来取，你们看行吗？”
那二人悄声嘀咕了几句，点头同意了。陆廷一微笑着目送他们走出门去，仍是把李建军晾在一边，迳自回到桌前，拿起一块电源板闷头琢磨起来。
李建军讨个没趣，冲他的背影一挥拳头，扮了个鬼脸，转而一脸认真地对我说：“小高，因为我，连累你受了那么多罪，还把工作也丢了，真是不好意思。早就想给你赔个不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他突然这么说，反倒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抽动了一下嘴角，刚想回几句客套话，他却自顾自地继续说：“老陆这个店现在打算转手，我跟黑头商量了一下，你呀也别去找什么工作了，我们一人凑点钱把它盘下来，就用你的手艺开个门店，肯定比你出去打工强多了。”
我一下愣住了，虽然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门店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从未想过这个梦会这么轻易地实现，况且还有人帮着一起出钱出力，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过，李建军会这么仗义吗？我不敢肯定。已经吃过他一次亏了，我决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两回。
“可是，我......我没那么多钱。”我结结巴巴地说。
陆廷一手上抓着一把螺丝刀从我们面前走过，似乎也瞧出了我的犹豫，拍拍我的肩膀，叹道：“小朋友，这年头搭伙做生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得想好了，尤其是得挑对人。”
他把“尤其”二字说得特别重，仿佛也怕我上了李建军的当。
“老陆，故意给我搅局是不是？你这店还想不想转手了？”李建军眉头一皱，瞪了他一眼。
我本就搞不清李建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经陆廷一这一提醒，心里更变得七上八下，连忙摆手道：“军哥，我没做过生意，怕自己做不好，这店还是你们自己开吧。”
“我当然想赶快转出去，但昧良心的事，我是从来不做的。”陆廷一从角落里拣起一块废旧的主板拎在手上，一边端详一边怪声怪气地说。
李建军听他话里有话，正要跟他急，黑头从外面兴冲冲地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递到陆廷一面前，大大咧咧地嚷道：“老陆，剩下的都在这里了，拿合同去吧。”
陆廷一扔下主板，把袋子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包用橡皮筋捆扎起来的旧报纸，发行日期是去年的6月4日，再把报纸展开，里面露出两沓鲜红的百元大钞。陆廷一把塑料袋和报纸随手丢在地上，左手抓住钞票，右手大拇指在舌尖上舔了舔，开始一张张数起来。
“行了老陆，就咱们这关系，我还能诓你不成？”黑头喘着粗气，调侃道。
陆廷一抬了抬眉毛，没有说话，继续慢悠悠数着手里的票子，嘴唇翕动，口中念念有词：“5、6、7......11、12......”
黑头瞄了瞄李建军，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伸手解开衬衫最上端的两粒扣子，一边扯着皱巴巴的领子呼呼扇风，一边打量着店里的一切。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这店估计也就三四十平米，面积虽然不大，却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正对面是一个黑色的双层铁架，上面摆满了款式各异的家用电器，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上。每一件电器的左上角都贴了明黄色的标签，用黑色马克笔标着价格，都是一堆便宜货。架子的上层是三台微波炉、两台烤箱和两套小型音响，下层是三台崭新的电视，外壳的颜色和尺寸都很不协调，一看就是自己组装的山寨货。架子下面有一个一米多高的架空层，躺着一个破旧的矮柜，上面堆了一堆从废旧家电上拆下来的零件，里面则不知道塞了些什么。三四台大小不一的冰箱立在一侧，样子看上去像刚从火场抢救出来似的。
铁架旁边是一个狭窄的门廊，上面挂了一面半遮蔽的藏蓝色短门帘，一只硕大的招财猫绣在门帘正中，而它的侧面墙边，则摆着两个工具桌。万用表、电烙铁、电锤、焊锡丝、吸锡器、扳手等等，一家电器维修店里该有的工具都能在桌上找到。角落里还横七竖八堆着四五个蓝色的氧气瓶。
陆廷一把干活的工作台摆在面向大街的窗边，仿佛要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展示自己高超的技艺，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里的人民币上。我们站在他的对面，旁边是面向门口的玻璃柜台，里面像火柴盒一样摆满了手机，大概有三四十部，都是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杂牌货。柜台上的电脑有些年头了，白色的显示器已经变成了暗黄色，像一个多年没有清洗过的烟灰缸立在上面。
陆廷一反反复复将手里的钞票点了两遍，确认无误后，也不说话，转身挑开门帘，迳直走进里间，半天也没出来。
李建军笑道：“这个老陆，干了这么多年买卖，脑子还是跟块木头似的。人说做买卖的人都脑子活泛，看样子也有例外。”
“也不能这么说，”黑头皱了皱眉，说，“这毕竟好几万块钱，换了谁都会谨慎一点。再说，他儿子上的那学校，听说一年光学费就四五万，全靠他这个小店撑着。你说，换了谁不得把每一分钱都看紧啰？”
“谁让他自己逞强，非得送孩子上什么双语中学。”李建军撇撇嘴，道，“要我说，市一中、七中这些也都是重点中学，不比那个狗屁学校差。”
“那是人家儿子争气，”黑头咧嘴一笑，奚落他道，“要是以后小栗子考上名校，我看就是让你去卖血，你也会屁颠屁颠地去，说不定还嫌人家抽的不够多呢。”
“我可没这指望，只要她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长大成人，我就知足了。”
说完这话，李建军的眼神黯淡下来，黑头也一时无话，空气陡然变得有些沉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两人沉默片刻，李建军忽然不耐烦地说：“老陆这家伙，在里面磨蹭什么呢，这么半天都不出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挑帘钻了进去。
黑头看着他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长舒了一口气。他沉吟片刻，转头注视着我，说：“我知道上次的事你还耿耿于怀。李建军这个人就这样，有时候精的跟猴儿一样，有时候做事又顾前不顾后，我也是经常得给他擦屁股，但是他这个人讲义气，没坏心，你不要把他想歪了。”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我早忘了。”我客气地咧了咧嘴。这个笑容一定很难看，我想。
“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你是把他当成坑蒙拐骗的人渣了吧？我以前也这么认为。”黑头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音道，“以后你就知道了，他跟街上那些小混混不一样。凡是他盯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平白无辜的。”
“但......但他干的那些事，是犯法的吧？”
黑头一愣，随即抿嘴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小高，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事可能未必合法，但这不代表它就是错的。”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感觉这话并没有什么道理，便看着他不说话。他见我一脸懵懂，又进一步解释道：“法律可以维护公平，但未必能保持正义，可以惩罚坏人，但不一定能保护好人。你看那些见义勇为变成故意伤害的，身受侵犯防卫过当的，他们的行为完全合法吗？并不见得。但你能说他们是错的吗？你能说这些事不该做吗？如果这些正确的事没有人去做，就等于变相鼓励了那些为非作歹的家伙。”
“像李建军这样的人，不一定称得上是一个好人，但也绝对算不上一个坏人，如果一定要贴上一个标签，那只能说他是一个普通人。既然是普通人，那就会有普通人的烦恼，普通人的无奈，也会有普通人的选择，而有些选择，是无法用犯不犯法来判断对错的。”
我被绕晕了，正低头琢磨着他的话，一抬头，见陆廷一跟李建军一前一后挑帘出来。
李建军一边走一边奚落道：“一本破合同，至于藏得那么隐秘吗？要不是我提醒你，到明天早上你也找不到。”
陆廷一没有理他，把合同递给黑头，说：“房租是到年底的，到期以后你们直接找房东再签就行，我跟他打过招呼了，不过租金每个月要多加一百块钱。”
说完，他扫了我们一眼，问：“没问题吧？”
黑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李建军却骂了一句：“这孙子，真会趁火打劫。”
“我先跟你们说好，这台电脑、这个架子，还有那边工具箱里的套件，我要带走。”陆廷一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那几件东西，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朝天花四角扬了扬下巴，说，“这几个摄像头我也得拆走。”
“我说老陆，都让你拆完了。我这好几万块钱，你不能转个空店给我吧？”李建军不满地抗议道。
“李建军，你少跟我犯浑，这么多家当摆在这儿，你管这叫空店？”陆廷一白了他一眼，一边收拾，一边嘟囔道，“要不是为了孩子读书，不搬家不行，这么好的生意，我脑子有坑才会转给你！”
“行行行，是我们占便宜了，你赶快收拾吧。”李建军被他噎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便懒得跟他贫嘴，转而拍着我和黑头的臂膀，兴奋地说，“小高，黑头，等老陆搬完，把招牌一换，这店可就是咱们的了。”
他话还没说完，笑声就已经喷了出来，黑头把手放在我和李建军的肩上用力按了按，嘴角上扬，跟着露出一个掩饰不住的笑容。他们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一句都没有出口，只是肆意地笑着，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像一课百年老树要萌发新芽。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笑了起来。陆廷一冷眼看着我们傻乐，撇了撇嘴，拣起桌上两个报废的投影仪往角落一丢，挑帘进了里间。
过了一会儿，黑头开口道：“小高，以后就看你的了。”
“你们出了那么多钱，花了那么多精力，我却什么都没做，还是你们来开吧。”我推辞道，“再说我也没有开店的经验。”
“钱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就当是我们借给你的。”李建军说。
“不，不，不......”
“那这样吧，”黑头沉吟片刻，皱了皱眉，道，“就当我们入股好了，我们按比例来分，小高你算技术入股，占40%，我跟老李就各占30%吧。”
黑头说完，看了我和李建军一眼，问：“怎么样？”
李建军点了点头，双手一拍，大声道：“就这么办。”
我本已打定主意，不再跟李建军有什么瓜葛，但黑头看上去不像一个不靠谱的人，况且开店的诱惑太大了，谁不想拥有自己的一家店呢？谁不想拥有自己的事业呢？我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就跟着点了点头。
当晚，我们在北海渔港大吃了一顿，当我们东倒西歪地经过街口那家专门制作灯箱的小店时，订做了新店的招牌。
我们新店的名字，叫做“小高家电维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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