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男人从未和他的邻居们说过一句话。他旁若无人，每天和他的女人进进出出。
搬入单元楼已数月有余，整个单元楼的人都不知他们来自何方，姓甚名谁。
男人高大壮硕，眉宇间荡着些许的英气。在邻居的眼中，他手上永运都刁着一支烟。他抽得挺温柔，轻轻地吐出，任缕缕烟雾将自已包裹。
自从入住，这男人的发型从未变过。日渐变长且略显卷曲的长发如一个原始森林的巨大鸟窝罩在他的头颅之上，仿佛一不心，就会招来无家可归的鸟儿的入住。
单元楼的人们都习惯称男人为鸟巢。
黄皆时分，鸟巢和他的女人照例去散步。鸟巢的女人跟在他后面，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咚咚声与男人的安静极不协调。女人显得饶有兴致，她对鸟巢视她为空气般的冷淡丝毫无恼意。
陪伴鸟巢的是他手中那根忠实的烟卷。一前一后，鸟巢和她的女人形同互不相识的路人。
鸟巢最近烦乱至极。找出许久未用的毛笔和宣纸，写人无远滤，必有近忧；写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写了扔，扔了写，一个下午，没写出一张令自己满意的。最后，他将墨汁瓶毛笔连同满桌的纸张统统丢进了垃圾袋。
就这样行尸走肉般地苟延残喘吧！他在心里对自己恶狠狠地骂道。
女人一路小跑般赶上鸟巢，小鸟依人般跨起他的胳膊。
离我远点，有多远滚多远。男人用厌恶的口气恶狠狠地骂道。
现在烦我了，晚了。女人并不急于气恼，反而平静地表述。
女人的话似乎激怒了鸟巢，他猛得转身想要原路返回。就在他转身的同时，耳边传来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
爸——！
鸟巢重又转身，不远处，前妻和儿子立在已有些模糊的黄昏里。
前妻拉着儿子的手对鸟巢说，挨千刀的，儿子虽然判给了我，但乡下的教育环境你应知道，在城里给他找个好学校，让他好好学点知识，学学如何去做人，别像你，学成了人渣。
鸟巢掐掉手中的半截烟，重又点上一支。他僵在那里，思维也停滞不动，许久，他才想到要他身后的女人前来解围。
那女人已如幽灵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妻用力将儿子推到了鸟巢的身上。他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差点倒下。前妻走前扔下一句话：哪天你暴尸街头，埋你的还是儿子。说完，消失在黄昏之后的黑暗里。
02
如果不是为了儿子，鸟巢说什么也不会求到老同学段天门上。
段天是鸟巢的大学同学。此人除了游手好闲和善于泡妞别无所长。
为我所不齿者，却要委身相求，人生啊，简直就是一个笑话。鸟巢在挣扎里自嘲。
门打开时，鸟巢竞不知所措，言语全无。他脸上挂满了尴尬的浅笑，像是一个做过亏心事的孩子上门赔不是。
段天看到鸟巢，嘴巴夸张地变成了圆形。
当年的学霸还能有兴致敲开当年学渣的门，难得难得，请进请进。段天调侃着，顺势将鸟巢拉进门。
嘴还是那么贫！鸟巢一时找不到表达的言辞，也只能干巴巴地回一句。
段天现在经营着一个颇具规模的化工企业，且效益尚佳。最近几年，环保查得紧，作为重污染的化工企业十有八九都已关停。而他的企业却干得风生水起，因竞争对手逐渐减少，所以他的利润之丰厚不言而喻！
鸟巢知道段天手能通天，市里有大人物为他撑腰。
段天说，老同学光临寒舍肯定有事，但咱先不提事。一壶浊酒喜相逢，同学多少事，先付笑谈中。让我这学渣先敬你这学霸杯酒！
你在骂人。鸟巢不紧不慢地说。
你不骂人，可当年你一直视我为狗屎，不屑一顾！段天说着，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鸟巢点上支烟，为了儿子能在附近的实验小学有一席之座，他觉得自己要坚强。
段天已有些微醉。他直视着无所适从的鸟巢说，老同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已将小三转正。原先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人会有那种光辉之举，想不到你也……，又是一阵抑制不住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嘲弄。
段天丝毫不顾及鸟巢的窘态，继续他的表达：你说你找个小三玩玩就行了，干吗非得离婚，这事划不来，你亏大发了……
段天的话将鸟巢带回了不堪的过往。
03
鸟巢现在的女人是他在发廊认识的。
鸟巢一直向往那种高于世俗的生活。既要有牛奶面包，又要有诗情画意。他觉得他有能力也应该过上那样的生活。一直以来，他一直在选择，却从未在被选择中有所改变。在骨感的现实中，节节败退，自以为是的尊严早已七零八落。
也就是在那样的失意中，鸟巢开始有意地放纵自己，在不断地寻求刺激下，逃避无情现实对他的重击。
那段时间，鸟巢一直沉浸在女人的身体里。那种超然世外的快感让鸟巢乐不思蜀。
当他想抽身而退时为时已晚，现在的女人如一贴狗皮膏药沾在身上揭不下来了。鸟巢被逼无奈，只好与前妻离婚。
女人是发廊的一名风尘女子，这还不是她的硬伤。令鸟巢无法接受的是这女人精神有问题，说白了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当他得出这一结论时，仿佛跌入了十八层以下的地狱。
鸟巢之前有份不错的工作。他当年学过书法专业，且有教师资格证。毕业后一直在一家培训机构当书法老师。
自视轻高的他，一路愤世疾俗，眼高手低，他岂能委身他人，帐下听令。不久辞职赋闲，偶尔在股市讨得些羹粥，以保障生活必需。
鸟巢的路越走越窄，他比谁都明白，这是咎由自取。
04
半月之后，鸟巢的儿子顺利进入实验小学。
鸟巢送儿子上学的早晨，他破天荒地与楼长老冯打了招呼。他觉得一切都已结束，新的希望正徐徐而来。他觉得自己应找一份正式的工作，为了儿子，他将重新开始。他甚至已在盘算，等哪天手头宽裕了，先去治好女人的病。再就是段天帮儿子运作上学的花销，他会一个子儿不少地还他。
而那天的晚餐，仍旧是重复了数日的一块豆腐和几个馒头。因为手头仅有的现金要支付本月的房租。鸟巢心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惊慌。
不得已，他决定将被套牢的股票割肉抛出。当他打开电脑查看行情时，发现他所持有的那支股票早已跌破发行价，缩水程度惨不忍睹，鸟巢夹着烟的左手不禁一阵哆嗦。
那天下午，鸟巢将自己灌得大醉。醒来已是晚上。儿子早已被女人接回。
朦胧中，鸟巢发现儿子泪眼汪汪，左腮微红，隐约留有指印的痕迹。
还没吃晚饭？鸟巢问。
我不饿，爸，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读书了，我想我妈。儿子说着，泪已从眼角溢出。
鸟巢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
几天后，在房东催交房租的那个午后，鸟巢接到了实验小学老师打来的电话。儿子下午没去上课，他发疯似地找遍了附近的网吧商场，可儿子已踪迹全无。
情急之下，他拔通了前妻的电话。
儿子回你那边了吗？
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你看过儿子的累累伤痕吗？你不是人，你那小三更是畜生！挨千刀的，你会遭报应的。
……
在鸟巢挂掉电话后，单元楼的人们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声和茶几杯盘的碎裂声。
鸟巢也感觉自己加入了精神病人的行列。他要毁掉一切，但他早已毁掉了一切！
一阵压抑已久的爆发后，鸟巢平静地走出了单元楼。他走向了许久未去的发廊，他要将已成鸟窝状的头发剃平，甚至理成光头。
从头开始，一切从头开始！鸟巢在心里对自己大声喊道。
05
段天对鸟巢能到他的化工厂上班有点意外。
之前，段天曾给鸟巢放话，跟我干吧，只要你来，之前所欠，一笔勾销，且工资待遇优厚。你啥时想来就来，随时恭候老同学！
鸟巢在厂里的工作格外轻松。平时就坐在办公室里玩手机。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厂里在环保数据上弄虚做假，以应付上面检查。
段天信任鸟巢，他知道一旦事发，鸟巢不会出卖他，甚至会主动承担一切。这是鸟巢在厂里的全部价值。
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
这天，在厂里住了一月有余的鸟巢返回单元楼。在楼道门口，楼长老冯叫住鸟巢：你先别上楼，上去你的女人也不在家，她现在在派出所。
派出所的人告诉鸟巢，他的女人因卖淫遭人举报，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需拘留数日，如交纳一定数额罚金，可立即放人。
让她在里面呆着吧，一辈子最好，鸟巢面无表情地说。
鸟巢不想再回单元楼了，他厌恶那个地方。眼下只有返回化工厂的宿舍楼了。
但化工厂的大门他未能进去。门卫告诉鸟巢，工厂已封，段老板因环保问题已被公安机关带走。这次麻烦大了，据说是省里直接查办……段老板走前悄悄留话于你，让你快走，越远越好……
这天，鸟巢在孝水河边的夜市上一个人喝到子夜时分。当再也喝不动时，他倒在了杯盘狼籍的桌面上。他不想再走了。有因必有果，他愿承担一切。
120赶到时，人早已没了呼吸。急性脑溢血，让家人准备后事吧。急救医生扔下一句话，随之离去。
按鸟巢老家的风俗，在单元楼的门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送别仪式。鸟巢的儿子站在一个凳子上，连喊三声：爸，别害怕，请走东南路！
声音凄凄。
楼宇门也微微颤动。那上面贴着的福字仿佛也要被震落。
那福字是鸟巢所写，字体属正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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