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不孝之人,素来反感。认为他们的不孝,源于不读书,没文化,十足的青盲牛,顶崩坎,连《增广贤文》这样通俗、家喻户晓的读物也没看过。要不,“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的意思,能不懂么?连羔羊、乌鸦也不如者,根本就不配做人。
或许正因为对始这个“反骨子”事前便有了成见,2012年8月19日,当他夫妻俩笑口微微地进了我的书房时,我一改过去待人热情,性格随和,容易接近的态度,依然端坐在藤椅上,既不跟他们打招呼,也不请他们坐,更不给他们斟茶,一切待客之道,我全免了。
他夫妇俩同我也很少接触,对我的这种态度,以为是一般“当官佬”的常态,架子大,冷冰冰,对人爱理不理,拒人千里之外,才能显出官的威风。
夫妻俩依然笑口微微,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韧叔!我只用鼻音回应,唔了一声,好让他们识惊,省悟。
1999~2012年间,由于一言难尽的原因,单位的一切实际工作,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做。
我就象过去演木偶戏的人,脚踩锣鼓引绳踏板,吹拉弹唱全凭一张嘴,双手并举,男左女右,边舞边唱,呜呜呵呵,如指挥千军万马撕杀,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场飞。一旦有识者听出破绽,说他俩不同朝呀,我说管他同不同朝?杀红了眼,遇上就杀!
实际上,我一个读书人,虽然没有深入研究过《三国志》和《宋史》,《三国演义》与《说岳全传》还是通读过的,知道张、岳不同朝,只是学了点评书手法,胡吹几句,幽他一默而已。
我们这个单位,是个贰级施工企业,固定职工就有600多人,一种行业的传统,他们的妻儿大多数也在此就业,施工任务多时,员工多达三五千人。当然,这个单位也曾辉煌过,多名技工参加过首都人民大会堂建设,两名施工技术人员到坦桑尼亚支援建设,多次被省、市评为先进企业。
一个有50多年历史的建筑施工企业,想不到在改革开放20多年后,却走到了她历史的尽头,再无法继续往前走。
可她内部的许多行政事务,诸如职工补缴社保费,办理退休、失业待遇,职工子弟入学读书、户口迁出迁入、申请助学贷款等,无不须要单位有人去理。
这时候,生性善良,心大软的我,虽再无工资可领,上班也就是白上,毫无劳动报酬可言,但那份单位情结还在,和职工的那份感情还在,他们来找我办事,我能狠心拒绝么?
无论是个人性格,涵养功夫,工作态度,为人处事,要我拒绝他们,我决做不出。这时候,只好勉为其难,正如香港电影上的台词所说,只有“顶硬上”了。
由于性格沉稳,办事比较谨慎灵活,加上文笔运用较快,上传下达之文随时可草就,运转有余,廿多年间,单位换了五届法人代表,办公室的日常工作始终由我主持。
由于以上的原因,我对本单位的情况也比较熟悉。
辛是我们单位的职工,身体一直欠佳,其妻患精神抑郁症多年。仅凭他那点不大固定的工资,维持生活就已相当艰难。五十多岁后,他就没有足够的力气劳作,没有经济来源。我根据他的实际情况,为他申请了城镇居民最低生活保障。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聊为无米之炊而已。
或许是夫妻生活和日常生活都不大顺心罢,辛又嗜酒,几乎每天早上都在市场熟食档的长板凳上蹲着,靠近长长的木桌,买上一个鸭头,一截鸭脖子,或一只鸭脚又或一截鸭肠,一碗免费的鸭血豆芽汤,鸭肉是决不买的,倒上一杯米酒,默然独酌,以解烦愁。
有时候,我到市场买菜,路过熟食档时,他赶忙从凳上下来,热情地招呼我同他喝一杯,我对他笑笑,说:你喝吧,我还得去买别的东西。他便又蹲在凳上。不知为什么,每看见他那样子,我总会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个孔乙己。我也明白,时代早已不同,他和孔乙己是不能类比的。奇怪的是,这样的念头,总会一闪而过。
早在2008年7月,我就通知辛,我说:根据人事档案记载,你8月份可办理退休,要想办法筹钱补缴1996.1~2008.8的社保费,才能办退休待遇。大约需近叁万元,我们单位干部职工都是自己筹钱交的。
辛说,我哪有钱呀?
我说,那你同儿子商量想办法。
他说好。可一直没给我回话,也不见其儿子来说一声。我想,他的儿子也真是,自己父亲这么大的事也不出面理理。
春节前夕,我见到辛的弟弟忠。我说:忠,你辛哥得赶快筹钱交社保办退休待遇哇,要不他夫妇俩的生活怎么办?他筹不到钱,你们兄弟叔侄也想办法帮帮他啰!
忠说,好呀,春节大家回乡相聚,我们就开个家族会议,大家商量帮他。
可春节后,忠来我家坐,他告诉我:兄弟叔侄都愿意借钱给始,为其父辛补缴社保费办退休,而被始拒绝了。我对始,就有了不好的印象。
后来呢,忠又告诉我,说始买了一套商品房,装修还挺漂亮,就是舍不得拿钱给其父亲交社保,办退休。听了忠的话,我对始更反感了。
这一拖就是4年,始和其妻终于来找我了,我能给他们好脸色看吗?
始见我这个样子,愣愣的站着,竟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其妻灵活,好象早就猜到了我的心思,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冷落他们似的。她客客气气,温温柔柔,细声细语道:
韧叔,谁不知道你是个善良随和的人?看来,你是听信了某些人的话,说我俩公婆是如何的反骨,对阿爸阿妈不管不顾,连那点社保钱都不肯为他出,让两个老人孤苦无依是吧?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左邻右舍,兄弟叔侄,一般工友,又怎清楚别家的事情?其实,各个家庭的实际情况,是大不相同的,有时候并非别人所说的那样,自有其不为外人所知道的难处。
韧叔,你知道我们阿爸做不了工,这些年没有收入,阿妈又患那种病,时好时坏。要不,你也不会为他办低保,虽说那点钱还不足以真正保障两个老人的生活,有总好过无,也是党和政府对有特殊困难群众的一种关心,我们感激。
韧叔,请你看看始这手!她突然抓住始的左手,举起来。
我的天哪,我惊异了!始的左手只有两个手指,也就只有小半边掌。始竟然是个残疾人!
她继续道:韧叔,也是今天,我才敢告诉你,这些年我俩做泥水工,工资不断上涨,我们俩合工,每天有近300元收入。风来雨去,酷热汗湿,从不敢歇一天,平时过日子都省省俭俭。
你知道,我们一家住在东圩宿舍区的砖瓦平房里,上世纪70年代建的房,桁角都朽了,危房哪!自然想买一套房,让阿爸阿妈也有个安居之处,免得一发风下雨就担惊受怕。人皆有此心,我们又岂能例外?我们这些年辛辛苦苦做来的钱,都花到买房上了,还欠亲友一些钱。
阿爸阿妈同我们一起住进新房之后,我俩照样辛辛苦苦去做,去年终于还清了债务。今年我俩挣的钱,除了日常生活开支,多一分都不敢花。这不,我们刚好攒到近叁万元,就过来请你帮忙,为阿爸补缴社保费,办理养老待遇。
我还能说什么呢?听她这么一说,又知道始是个手有残疾者,原先对他的反感,早已烟消云散,反而对始有了深深的好感,佩服他坚韧的性格,佩服这夫妇俩对辛那一片孝心……
手有残疾亦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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