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写得真好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写得真好

一、

在桂林开往株洲的火车上，在满是烟味的车厢里，我看完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火车隆隆地向前，窗外的世界一直倒退，而我一头扎进书里，惊艳的文字、悲伤的故事、愤怒的现实一直占据我的脑海，连着带上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感染了身旁昏昏欲睡的室友，她也凑过来陪我看了一路。

第一次知道这本书，始于林奕含自杀的新闻，加之高中好友的强烈推荐，便找了台版电子书，因为是第一次看繁体字，磕磕碰碰读了三个月。印象最深的，除却本书所讲的故事外，便是它的语言。第二次读，依然被它的语言惊艳到，文中思琪与李国华在小旅馆曾有过一段对话：

他问：“夕阳好看吗？”
“很漂亮”

其实思琪还有一句忍住没说出口的话：漂亮中有一种暴力。我认为本书的文字就如思琪这未说出的话般，漂亮，但处处都是暴力、隐忍、讽刺。

写这篇文章前，我去看了林奕含生前的一段采访视频，看到的也是她极尽克制隐忍却掩盖不了眼眶发红的模样，很像她书中刻意构造出来的冷静的思琪，但其身上负荷过重的痛苦，就像她极力克制的眼泪一般，一旦松懈，溃不成军。

二、

很多人看这本书，会觉得恶心、愤怒，他们愤怒的是“性侵”这件事情本身，为房思琪可惜，为她难过，但林奕含说：“这是一个女孩爱上诱奸犯的故事。”她不希望你觉得这是一本控诉之书，或是一本愤怒之书。在书里我们也可以看到，思琪每一次见到李国华，不哭不闹，小说中多次描写到一个镜头：思琪穿好衣服，蹲在房间的地毯上。通过多处提到“思琪穿好衣服”，就勾勒出了一个冷静、自尊、敏感的小女孩形象，林奕含从一开始就为我们搭建了一个幽暗、深邃、不见底的内部世界，蜗居在现实世界里热热闹闹邻里和睦的那栋豪华公寓里。思琪始终都坚持反复问一个问题：“老师你爱我吗？”十三岁的思琪，第一次接触世界阴暗的背面，小心翼翼地试探母亲：

“听说学校有同学跟老师在一起。”

“谁？”

“不认识。”

“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从深渊中伸出的一双手触礁似地收回，从此把自己封闭于自己建造起来的“爱”的世界里，只要她爱上老师，老师也爱他，那么相爱的人，做什么都是合理的。她说：

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

就像她每次都坚持一件一件地把衣服穿好，好像这样的她就还是完整的。她逼着自己去接受一个扭曲的世界，后来发现，是世界辜负了她。而李国华，他像一口幽深的井，他巧言令色，他诱奸、强暴少女，带着“我在爱情里是怀才不遇”、“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这样的情话去控制、摆弄、欣赏她们，凭着语文老师的身份去堆砌自己的第二个青春。林奕含让我们看到了这口井，但看到不等于看透，我很多时候都在想，他说爱思琪的时候，他在与思琪谈论文学的时候，他嘴里一直提醒自己要“温良恭俭让”的时候，内心到底如何？.

三、

前面说到，本书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数语言。我认为，语言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张亦绚在其书评里提到“作者充分掌握了性暴力幸存者的‘语言（时）差’特征”以及其语言素质“有时任其乖张，有时忠于误用。”

林奕含用华丽的、克制的文字以及各种奇诡的修辞手法，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是文字游戏的对话去捕捉那些我们无法想象的真实的痛苦，笔调没有煽情，但却是刀刀见骨。

以下是房思琪与李国华的一段对话：

他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

“胡兰成和张爱玲。老师还要和谁比呢？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阿伯拉和哀绿绮思？海德格和汉娜鄂兰？”

“你漏了蔡元培和周俊。”

“我不认为，确切说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师追求的是这个。是这个吗？”

“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

从这段对话，我们可以看到小小年纪的思琪，拥有的知识可见一斑，她在与老师进行着语言上的角逐，文学上的较量，而李国华这位国文补习老师，装着满腹华美的语言，却用它来诱骗小女孩。同时，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语言在这本书里亦是被审视的对象，加之林奕含说李国华这个人物的原型是胡兰成，那么显然，本书除了写女孩被诱奸的事件外，还有另一个意图，亦即林奕含采访视频里说的：“艺术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会不会，艺术从来就是一个巧言令色而已？”

然而在毛毛先生与伊纹的感情上，林奕含也用了大量的情话去表现毛毛先生浓烈的感情，比如：

第一次看见你戴眼镜。你比任何经典都耐看。

我愿意堕入面团地狱里，生生世世擀面皮。用一辈子擀一张你可以安稳走在上面饿了就挖起来吃的面皮。

为你浪费的时间，更像时间。

......

每一段捡出来的文字，都很美，那么在这里，毛毛先生和伊纹的感情，于我而言是思琪绝望中企图寻求的光，是光明世界里无法触及的乌托邦。但同样，这里是否也承载着林奕含的思考——她所写的这些，是否也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四、

最后，林奕含曾经说过这不是一本给人希望的书，如若你在这本书看到了希望，那么请你回去重新读一遍。或者，这是一本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书，但林奕含不等于思琪，如若以这本书去揣测作者的生平，无疑是给本书设了一个局限。毛不易曾经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有人问他:你的歌写的是你自己的故事吗？他回答:我希望你们不要揣测我的过去，每个听歌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么我想，林奕含也如此，我们能做的，只是好好欣赏这份作品，然后像伊纹文末对怡婷说的那样:替思琪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