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伦敦街头又飘起了雪。再过四个小时,平安夜的钟声即将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敲响。
我给面包店的员工开完会,打算让他们提前回去和家人团圆。那个叫尼克的员工临走时,送了我一串用彩纸折成的星星。他说这是他儿子亲手做的,要送给我当作圣诞礼物。
我拿着那串五彩缤纷的星星,往事忽然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记起二十三年前的平安夜,也曾有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送过我同样的圣诞礼物。
二十三年前伦敦的平安夜,没有下雪。
冬日的阳光温暖着翠色的草坪;远方教堂中传来铃儿响叮当的纯净歌唱;不远处的一排公寓楼下,丈夫抱着装饰得五颜六色的圣诞树,正同怀里抱着婴儿的妻子说说笑笑回家。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圣诞老人的来临,六岁的我也一样。我本想和母亲一同过节的,可她因为外出工作,要到晚上才能回家。我一个人待得无聊,便跑在这栋公寓旁边的草坪上,追赶着那个母亲为我新买的足球玩耍。
这一脚我踢歪了,足球顺势滚落到草坪边缘,眼看着就要滑到马路中央,我赶紧跑过去截住它。
“喂,这是你的球吗?”马路边的小女孩用脚底压住足球,然后将双手合成喇叭状,冲着草坪方向大喊。
“是我的!谢谢你!”
“给你!”小女孩蹲下去,将球拿起来递给我,然后又好奇地盯着我看。
“你的嘴巴为什么像小兔子的嘴巴一样,是裂开的?”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妈咪说,这是上帝亲吻过的痕迹。我出生时上帝来过,他很喜欢我,便留下了这个印记。”
“那你可真幸运!”女孩继续仔细端详着我,“喂,除了这个上帝的吻痕之外,我们俩好像挺像的。”
我也抬头看着她,果真如此!我们俩都有着栗子糕一样的卷曲头发,蓝莓汽水一样的眼睛,奶糖一样洁白的皮肤;更重要的是,我俩都掉了两颗大门牙,只要一说话,冷风就嗖嗖往里灌,像个鼓风机一样呼呼运转。
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是啊,太像了,就像是一对龙凤胎!对了,我叫萨沙,六岁,你呢?”
“我叫简·威尔逊,今年也六岁。”
“太巧了,简!你想来踢足球吗?”
“当然!”
我拉着她的手跑向草坪,不久便因进了一个漂亮的远射球而高呼,整幢公寓都能听到我们的呐喊狂欢。
2.
“简?!”正踢到兴头上时,马路上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简下意识回头去看,然后匆忙躲到了我身后。
“琴练完了吗?怎么还在这里玩?”女人走上前来,蓝眼睛像青蛙一样圆鼓鼓的,满脸不高兴。
“妈妈,我不喜欢钢琴,我想学足球!”
“胡说八道!你知道为了培养你成为钢琴家,我和你爸爸费了多大精力、花了多少钱吗?将来我们一家是要通过你的钢琴进入上流社会的!你可倒好,怎么能在这里和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一起玩?”女人更生气了,她声音粗鲁,就像是爆米花刚炸出来那种“砰砰”的声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她家中的瓦斯泄露了。
“我不是野孩子,我叫萨沙!”我将简护在身后,睁大眼睛瞪着女人。
女人脸色涨红,如同一只吹满气的气球即将爆破,她愤怒地看向我,然后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了什么异常。奇怪,女人和我的鼻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不光是鼻子,就连眉毛的形状都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在发现这一切后,她的脸色忽然从愤怒变成惊讶:“你生下来就长这个样子吗?我的意思是说,生下来就有这个兔唇?”
“妈妈,这不是兔唇,是上帝送给萨沙的礼物!”简一字一顿地纠正道。
女人没有理会简的话,她见我点头,又急忙拉过我追问:“你,你是从哪里来伦敦的?”
“乌克兰。”
女人顿时有些慌乱:“来了多久了?”
“一个半月。”
“你爸妈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她叫达尼娅,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现在在给一户人家做女佣,她煮饭特别棒!”
女人抑制不住地开始浑身哆嗦。
简却显得有些兴奋:“那真是太巧了!我们家也新来了一个保姆!你妈妈真该见见她,她煮的饭也特别棒……”
话音未落,简便被女人捂住了嘴巴,她厌弃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变得十分警惕:“是达尼娅带你来要抚养费的?!我可告诉你,她别想从我们这儿拿走半个子儿!当初我们可没要求她来养你……我说那个女人怎么有些面熟呢,该死的,她还改了名字…….”
“什么叫抚养费啊?”我不解,抬头问她。
可惜,女人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便要拉着简强行返回公寓。
简十分不情愿,她摘下手腕处的一条星星手链,塞到我手里:“我要走了,这个是我在学校做的,送给你。如果圣诞老人今晚去了你那儿,可千万记得帮我看看他的袋子里装了多少礼物!”
我点点头,简被女人拉着,一边往回走一边冲我不断挥手:“再见啦萨沙,明天下午见!别忘了带你的足球来!”
3.
没了小伙伴,踢球就没了意思。我抱着足球返回简陋的出租屋,一边思索着该给简准备什么礼物,一边等待着母亲归来。
直到晚上十点,母亲才回到家中,这比之前足足晚了两个小时。
“他们留你吃圣诞节大餐了吗,妈咪?”我揉着困倦的眼睛问。
达尼娅眼睛红肿,像是刚大哭过一场,不过她依然微笑看着我:“没有,他们没有留我。好孩子,我想今年,我们得换地方过圣诞节了。”
我有些吃惊,因为上一次的感恩节,母亲也是这样说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母亲刚刚被一家超市辞退,因为有人举报说,达尼娅总是会多装一份午餐在口袋里,偷偷带回家给她儿子吃。
可是这次母亲并没有“偷东西”,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又丢了工作。我怕她太难过,便小心翼翼问她:“那我能和简告别吗?她是我今天新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们俩长得特别像,还都爱踢足球。”
“不行孩子,简的妈妈会生气的。”母亲忽然眼含热泪。
“你认识她吗,妈咪?她为什么要生气啊?”
母亲点点头,随后又摇头说:“因为威尔逊夫人不想让我们出现在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中。简的父母和大多数人一样,只喜欢健全的孩子。是的萨沙,你们俩非常像,可你生下来就被上帝吻过,所以你们的人生注定会不同。”
我有些难过,也更加糊涂了。我明明觉得自己和简是一样的,为什么母亲却非要说我们不一样呢?
母亲没有解释太多。她简单收拾了行装,接着便在平安夜遥远的唱诗声中,带着我踏上了回乌克兰的飞机。
“我们还会再回来吗,妈咪?我喜欢伦敦,也喜欢简。”我看着窗户外灯火璀璨的城市夜景,遗憾地问。
母亲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不会了,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妈咪,你之前是多么喜欢伦敦啊!为什么你不在这儿继续找工作呢?”
“妈咪不是喜欢伦敦,而是和你一样,也喜欢简。”母亲又泛红了眼圈,“她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女孩子,真希望将来还能见到她。”
随后,母亲开始断断续续讲述着简的趣事。这时我才意识到母亲一直在简家里做女佣。不过我实在太困了,于是没听几句便倒在了她怀里,沉沉睡去。
4.
刚回到乌克兰不久,母亲便高兴地对我说,她找到了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这份工作她之前干过,很有经验。
我为母亲感到骄傲,这份工作比前面的都要好,她不再需要早出晚归。唯一有些奇怪的是,三个月后,我发现母亲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
邻居家有个姐姐,结婚后也和母亲一样,肚子越长越圆。姐姐告诉我,肚子大是因为里面有了小宝宝,她就要做妈妈了。
我跑去问母亲,她却只摇着头说:她不会再次成为妈妈了。
我还是不明白,然而这几个月来,家里的伙食开始变好,我们再也不需要在太阳落山后去抢打折的坏蔬菜了。我的个子因此蹿高了四厘米,母亲每隔一个月便会帮我测量身高,她比我还要高兴呢。
令我没想到的是,几个月后,母亲突然在医院帮我缴了一笔巨额的医疗费,并且催着我尽早去做兔唇手术。
虽然从小到大没少被周围人嘲笑,但是我也从来没为这个“上帝之吻”之吻感到自卑,更没想过去改变它。
最开始我抗拒去医院,可是母亲却对我说,她希望我去改变,希望我能和正常人一样去生活。
我不能让母亲伤心,最终还是接受了手术。
手术那天,母亲捂着小山一般笨拙的肚子,显得十分不舒服。她艰难地蹲下去亲吻我的额头,勉强微笑着看我走进手术室。
手术很成功,我焕然一新。
对着镜子看着那张全新的脸,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简。现在,我们俩真的一模一样了,我真想把这个消息立刻告诉简!
我跑出来,迫不及待地去找母亲。然而找了一圈,却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再后来,我看到了邻居家的姐姐向我走来,她侧过身去抱住我,眼睛里溢满悲伤。
我从她呜咽的话语中得知,母亲在我做手术时突然羊水破裂,又在生产时不幸大出血,死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
5.
再也没有人帮我量身高了!
我大哭着去找她,却只在医院里看到一具冰凉苍白的尸体。她的肚子被划开,血流了一地,比街头冻僵的流浪汉还要凄惨百倍,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的尊严可言。
我嚎啕大哭,旁边一个新生的婴儿也在嚎啕大哭。不过她很快就被一对夫妇抱走了,那对夫妇身着华丽,一口一个“宝贝女儿”叫着,兴奋地讨论着孩子长得多么像他们。
他们从始至终都没看我母亲一眼,彷佛眼前这个刚刚死去的女人,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他们无需为此掉半滴眼泪。
我看到母亲全身盖着白布,被抬到冷冻车里带走;又看到那对夫妇带着女婴坐上了豪车,和那辆冷冻车驶向了相反的方向。
我一个人站在路口,默默地目睹着这一切。那一刻,困扰我多年的谜团似乎一下子被解开,我明白了为什么邻居总爱开玩笑说我和母亲长得不像;明白了当年失业后,母亲为何执着于带我去伦敦谋生;更明白了那个女孩子简,为什么会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6.
我成了孤儿。或者说,我明明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两个同母所生的妹妹,但我却真真切切地成为了孤儿。
我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他们本该是最爱我的人,然而他们却使我一出生就坠入深渊。
哪怕是天生身体有残缺,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活得低人一等,但是自打母亲死后,这种自卑和怨恨便时刻笼罩着我。我不明白威尔逊夫妇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孩子;如果不爱,为什么当初又要费尽心思找个肚子让他们降生?
我也开始有些嫉恨简。为什么基因相同,同母所出,她一生下来就能得到一切,而我却只能越来越不幸?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倒也没什么。可是她偏偏是我妹妹。流浪汉不会去羡慕百万富翁,却会去嫉妒另一个多讨到了三分钱的流浪汉。人与人之间,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和母亲生前一起工作的女人偶尔会来给我送面包。她们无一例外不是挺着大肚子,她们对母亲的死似乎感同身受,每每讲到她生前的事便会止不住流下眼泪,也不知道她们是在哭母亲,还是在哭她们自己。
“我当年劝过达尼娅的,她是来赚钱给家里盖房子的,不是给人家白养孩子的。我让她将那小崽子偷偷丢到福利院门口。可惜她就是不肯。你们瞧瞧,为了这小崽子连命都丢了,多不值!”塔提雅娜趁我啃面包的功夫悄悄对旁边的女人念叨,她以为我听不到,但是我听得一清二楚。
塔提雅娜满脸雀斑,今年才24岁,但是据说已经替别人生过三个孩子了。
有人对塔提雅娜的话表示不满,但也有人点头赞同:“对对,交易就是交易,我们卖的是商品,不是感情!”
我一愣,一阵激流猛然窜到头顶。我一直希望威尔逊夫妇将我当成亲生骨肉看待;可笑的是,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交易链中的一个商品,一个残次品而已!残次品哪里有资格要爱呢?!
7.
明白了这一切后,我不再纠结,而是开始重新面对生活。
日子冷冰冰的,但是还好,有母亲在天上庇佑,我也勉强活下来了。
如今二十三年过去,当初那个需要面包救济的孤儿,已经成长为了一家面包店的创始人。
我至今没有结婚,不是没有姑娘对我示好,而是只是一想到结婚后要生孩子,我就会感到头晕目眩。
这一年,面包店的生意进展顺利,合伙人打算向海外进军。商量过后,众人投票选出的第一站,是英国伦敦。
作为店主,去新店考察似乎理所应当,然而我并不想去伦敦,因为我不想再看到简,再看到威尔逊一家。
然而我没有合理的理由说服他们,最后只得被迫飞往伦敦。我只打算在伦敦待三天,日期一到就回乌克兰,一天也不会多留。
8.
要不是尼克送我的那串纸折的星星,我真不愿去回忆这些往事。门缝里忽然窜进来一阵冷风,我浑身一缩,打算这就去关上店门,再回到酒店喝一杯热可可暖身子。
走到门口时,迎面忽然走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的女人。
“不好意思,我们要关门了。”我礼貌地对她说。里外温差大,女人的黑框眼镜起了厚厚的一层白雾,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噢,我出来散心,待得有些晚了。您能不能卖一根法棍给我呢?我真的很饿。”女人的口气中,带着三分哀求,四分无奈,似乎还有两分凄冷。
“那好吧,” 我走过去,亲自给她拿面包,“只剩两个法棍了,都给您吧。这次只收您一份的钱,欢迎今后常来。”
“多谢。”
女人低下头去翻找钞票,我将面包装好递给她。
眼镜上的厚雾阻挡了她的视线,她不得不将这个碍事的东西拿下,顺带着碰掉了自己鹅黄色的围巾。
“一英镑对吗,给您。”
她抬头递给我钱的那一刹那,我们两个人都怔住了。虽然性别有差,身高有别,可是我们还是能够像照镜子一样,一眼就能从对方脸上看到自己!
“你是,萨,萨沙?我的哥哥对吗?!你的嘴唇好了?!”
我慌乱无措地点了点头。再得到肯定的回应后,简瞬间扑到我怀里,眼泪滚滚落下。
9.
我并没有太多欣喜的神色,但是出于礼貌和客套,我还是请简走到后厨,给她做了顿晚餐。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些牛奶披萨和苹果泥而已。
简兴奋极了,不停地追着我问东问西。我的心脏怦怦乱跳,坦白说我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从天而降的简,于是我只能尽量缩短了去回答她。
屋内很暖和,简脱下了外套,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小腹已经有些微微隆起。
“你结婚了?”我随口一问。
简的神情忽然暗淡下去,她将头偏在一边,只用小勺去挖眼前那盘苹果泥。
“不说这个了。达尼娅呢,她怎么样?她一定会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的!”
“她死了。给人生孩子时难产死了。”
我不想再去回忆那悲苦的过去,因此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然而简却在愣了两秒钟后,忽然间放声大哭。她哭得是那样哀痛凄惨,以至于惊动了门外正好路过的巡警。我解释了好大一圈,才消除了那两个警察对我的疑虑。
为了避免引出更大的事故,我赶紧将话题引开。
“对了,威尔逊夫妇一直想让你成为钢琴家,我猜你现在一定是个出色的音乐大师了。等你下次开音乐会,可一定要告诉我,我会给你邮寄卡片和鲜花的。”
“不,我,我不是钢琴家。”简微微低下头去,她满脸泪痕的脸在昏暗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有些臃肿,或者说,这是孕妇普遍会出现的一种衰弱状态。
“那你现在……”
“十年前,因为一些变故,我的钢琴课就没有再学下去…….”
简放下小勺,抬起头来,冲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不过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现在在银行工作,过得很好。我已经攒了好多钱,在彼得街买了一个挺大的别墅,就在103号。亲爱的萨沙,你真的不必为我担心。” 说完,她又真诚地望着我,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暖意,“这辈子还能见到你,真好。”
10.
我们聊了整整四个小时,直到外头午夜的钟声敲响。
简有说不完的话,她想知道这些年关于我的一切。她还和小时候一样,无比信任我。四个小时后,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可爱真诚的姑娘,除了自己本身携带的偏见外,我实在对她讨厌不起来。
临走时,简亲吻着我的脸颊,显得十分不舍:“你再多待几天好吗,萨沙?我想再来看你。可你知道的,银行里请假出来并不方便。但是只要一有假期我就会来看你的,我保证!”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上了出租,简摇下车窗,不停地在冲我挥手。
“再见啦萨沙!一定要等我再来找你!”
直到那辆黑色的出租消失在茫茫雪夜里,这声音才算停止。她的喊声让我忽然记起了二十三年前那个下午,那个被威尔逊夫人强行带回家的小小女孩。
我双手插在兜里,独自一人走在深夜伦敦的街头,没有打伞。街上是寂静的夜和无声的人群。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竟然有点舍不得简。
第二天是周末,我没有休息,依旧顶着乌黑的眼圈去面包店。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出租车司机在向我招手:“喂,昨晚那个乘客落了东西在车上!”
我闻声过去,司机将一条嫩黄色围巾递了过来:“那位小姐只让我送到路口,我不知道她家具体在哪儿。你们或许认识,那我干脆就先把围巾交给你吧。”
“彼得街103号?”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数字。我拿着围巾,那一瞬间忽然想去拜访简。尽管知道她生活得很好,可是我还是想去见见她。如果她周末又在加班,能见见她丈夫也不错。只是威尔逊夫妇可千万别出现在那里,我不希望见到他们。
我转身坐上出租,吩咐司机朝彼得街的方向开去。
“你知道吗,昨晚在车里,那位漂亮的小姐一直在哭……”司机聊家常一般对我说,“她看起来生活糟糕透了…….真搞不懂,我要不吃不喝干上三辈子,才能买得起彼得街最便宜的房子。能住上那里的房子,到底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对了,你是她什么人?”
“噢,她是我妹妹,”我又强调了一遍,“亲妹妹。”
“双胞胎吗?”司机看着后视镜问。
“对,双胞胎。我们是同时出生的。”
“难怪我觉得你们长得很像呢,我和妻子一直想要一对双胞胎,但总没如愿。你们的父母可真幸运!”司机羡慕地说。
11.
在彼得街路口下了车,我环顾一周,发现这里每栋别墅都气派不凡,每栋房子都能大到能装下100个面包店,就连最路旁那些看似普通的花草,我也说不出是什么稀奇品种。
“简可真出色啊!”我这话绝非是出于嫉妒,而是真心为这位了不起的妹妹感到高兴。我一边想,一边来到103号,不安地按响了门铃。
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佣开了门。不知为什么,一见到她,我就想到了逝去的母亲,心头忽泛起一阵疼痛。
“我来拜访您家的女主人。请您通传一声,就说达尼娅面包店的老板萨沙前来送还围巾。”
女佣看着他手上那条鹅黄色围巾,疑惑地皱着眉,然后返回屋内,过了十几分钟才出来。
“夫人说,她记不清什么时候丢过围巾了。不过,她还是请您进去详细说说。”
这种客套的话语反而让我觉得生疏,我礼貌性地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着,随着女佣穿过湛蓝的游泳池和苍翠的花园,最后走到正厅。
“夫人,客人带来了。”
女佣将我引荐给女主人,然而当看到女主人的脸时,我却感到无比陌生。她根本就不是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这不是我的围巾。”那位尊贵而年轻的夫人嫌弃得摆摆手,“这粗糙的手感,怎么能配得上我的高级羊绒大衣呢?我才不会买这种破烂东西呢!”
“噢,这是威尔逊女士的围巾。她不住在这里吗?”我疑惑地问。
“你说简?当然,她当然住这儿!喂,佩瑞,你上去把简喊下来,就说有人要见她。”年轻的夫人对女佣喊道,“得让这位面包店的先生知道,我们家待佣人可是很仁慈的…….”
“佣人?”我大吃一惊。
“对啊,不过确切的说,简也算不上什么佣人。她只是我将来孩子的临时母亲,我们让她住在这儿,让她住在高级客房,用上等的美味招待她,非常仁慈的……噢上帝啊,希望我们的仁慈能够感动您,请保佑简生下一个健康的婴儿吧,否则,我们只能把那可怜虫丢掉,那可就有点麻烦了……”
我瞬间如同被雷击中,浑身麻木,像看怪物一样看向正涂着指甲油的年轻夫人。那一刻,我立刻明白了简为何会对母亲的死表现得异常悲痛。
恰在这时,简下了楼梯,她看到我,先是表现出同样的震惊,接着又羞愧得不知所措。
“你不能帮别人生孩子!你必须跟我走!”我拉住她的胳膊,想要立刻带她逃离这牢笼。
“我不能走,我需要这笔钱…….”
“差多少钱?我给你!不要再这样做了简!算我求你了!”
我冲她咆哮。
“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要是她敢去引产,这辈子都别想还清违约金!至于你---”年轻的夫人扔下鲜红的指甲油,站起来打量了我一眼,“就算你的面包店开满全英国,也还不清!”
简站在原地,用双手捂住脸,低声呜咽。
“她说得对,萨沙。我们还不清违约金的…….父母一心想进入上流社会,可十年前父亲丢了工作…….我是他们全部的希望,我无路可走的萨沙…….”
我忽然间有种深深无力感,像是回到了达尼娅刚死的那晚。我目睹着她走向死亡,却没有丝毫能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弱者期待公平,强者渴望自由。我本以为自己和达尼娅才是最期望公平的人,却没想到,这食物链的上面,还有上层,层层压一层,遥遥无尽头。
“就不能放手吗?”我放弃了争执,用一种哀求的眼神望向夫人,“他们是生命,是有情感的生命啊!不是待价而沽的、摆在橱窗里冷冰冰的货物!”
“为什么生命不能是货物?!”年轻的夫人忽然站起来,叉着腰怒视着我,“我们全家都是成功的生意人,我们知道该怎么去做买卖。我和丈夫想要一个漂亮聪明的女人生孩子。简从名牌大学毕业,工作体面长得也好,她非常合适。她的家人需要钱,我愿意出高价,这合情合理!再说了,就算没有简,我们也会找到下一个女人。只要钱给得够多,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呢?”
我竟无法反驳这话。
我绝望地闭上眼,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我的面包店。此刻面包店里已经没有面包,货架上坐着的是各种大肚子的女人。她们被安排得整整齐齐,按照人种、学历、外貌明码标价,她们面无表情,不会反抗,就像之前店里任人挑选的面包一样。
后来,这面包店的规模越来越大,开到了全英国,全欧洲,甚至全世界。女人们不去工作了,她们未成年就主动或被动地来到这里,不停地生下一胎又一胎,直至老去或死亡。她们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繁衍自己和别人的后代。男人们压榨女人,女人们也压榨女人,这成了世界新的准则,所有人都在运行着这规则,所有人都觉得这合情合理。
我盯着那位年轻的夫人看,没想到她也在看着我。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阵儿,她眼神忽然一晃,笑着对我说:“喂,伙计儿,我知道该如何说服你了。你刚刚提到的感情,我反倒比你更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当年我亲爱的妈妈不愿承受分娩之苦,就委托一个乌克兰女人生下了我。据说那女人拿了一大笔钱去给她儿子做裂唇手术了。你看,我父母拯救了她儿子的一生,他们有多么伟大而无私的情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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