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病房,梅子出来迎我,紧张兮兮地拉着我说,二姐,你劝劝大姐,她来开个刀,好像来旅行一样,拉着个行李箱,化妆包,衣服、鞋子一大堆。更过份的是,居然让我收拾出卷发棒,说开刀后肯定面目可憎,要我在她打吊针时给她夹个外翻的发型出来……我说你按她说的做好了,你还不了解她,那是个出门买个菜也要打扮得美得冒泡的人。你知道吗?今天要开刀,她昨晚上叫来美容师,在病房里拉上隔帘,打开无影灯,花四十分钟补了个睫毛。说要不然住院这些天,以前种好的睫毛会掉光,影响她形象。在梅子的惊叹声中,我进入病房。
这是间有男有女的三人混合病房。按大姐的想法,是怎么也应该住个单人间的。无奈协和医院总是这样人满为患,所以根本没法考虑男女了,有病房进来就不错了。她的肾结石2.1公分,掉到了输尿管造成积水,不动刀是不行了,只好将就住进来。在隔壁老汉的呻吟中,她每天洗脸、补水,噼里啪啦拍各类霜。如果不是医院保护病人,她一定会把她最喜欢的香奈尔五号洒到病房的角角落落里。
大姐穿着大红色的今年流行的面包服,五官精致,眉眼如画。看到我高兴的说:“你来了,晚上你在这儿陪我,我就放心了。〞她的气质还是那么优雅从容,性格还是那样温和婉约,看不出一点病气来。我给她换上病号服,陪她做好进手术室的准备。
12点半进入手术室,下午4点半推出来,大姐到半夜才慢慢缓过些劲来,有些得意地说,“我只记得要趴着做手术,在背上开个洞。在听到医生说我的纹身很漂亮后,就睡过去了”。我暗暗好笑,说:“你总算没有白吃以前几个小时纹身,现在几个小时开刀的痛苦,终于被人发现除了外在美,你内在也是美的”。她没有力气,但还是很高兴地笑笑。想起大半年前她叫我去她房中,给我看背后的复杂美丽的大朵莲花,我不屑地说:“你纹在背后给谁看啊,平时穿职业装,包裹得严实,谁都看不到。”她说,我就取悦我自个,我知道很美。一副喜滋滋的样子。
我的大树大姐是我家的大树。父母在时,她是老大,什么事都要起带头作用。在军人家庭,我和弟弟做了任何错事,她是要被父亲追究连带责任的,所以每每盯我俩盯得死紧。我和弟弟也习惯了服从及被她保护。父母过世了,她一手操办了父母全部的后事,就直接当起了我们的父母,像大树一样给我们遮风挡雨,大事小事可谓操碎了心。我的同学,朋友都惊叹,为一点家产大打出手的兄弟姐妹比比皆是,为什么我家姐弟三个好得像一个人一样?我和弟弟起初以为是父母从小给我们讲的《一个好汉三个帮》之类的故事起了作用,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才知道是老大的示范作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她处处想着两个弟妹,有好事第一是我们,后面才是自己。在我们遇到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困难时,从不等我们说,就主动伸出手来拉一把。在生活中,她对我们穿衣打扮尽可能的提点,尽量让我们外表更加美好;在工作上,她身体力行,在单位做得风生水起,让我们不得不打起精神紧紧跟上,否则可能被她批评。直到前两年,我和弟弟都能做到独挡一面的情况下,她才松了口气,说总算不负父母的交待。
我们是无锡人,但只有大姐仍保持着会说一口吴侬软语的习惯,能够随时切换到不同的语境中。她的外表仍有着江南女子的温婉秀丽,对亲人如温柔的春风,家中长辈们都喜欢她,小辈们也依恋她。但其实她的朋友都知道,她的性格就如北方人一样直爽,常常听到她借钱给朋友,有一处一环地段的房子借给朋友的亲戚住了好多年,从不提房租的事。她为人大气,谈吐芬芳,一举一动都有着优雅的迷之吸引力。小时候我就常常有跟在她后面,看她系鞋带的动作着迷半天的时候。有时也愤愤不平,都是一个爹妈生的,为什么好的基因都遗传到大姐身上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外表柔柔弱弱、行动不急不躁,内心举重若轻的女子,给了家人一个坚定的支撑。这么些年来,我和弟弟从不曾因为亲情的缺失有过无依无靠的感觉。任何时候的任何情况下,我都有一个我并不是一个人,怎么样我都不害怕的底气。这种富足的状态,这种人生的底气,是家人尤其是姐姐带给我的。
我的大树夜深人静,姐姐被麻药过敏折磨着吐了好几次,吐完后漱过口,她无力地轻轻骂了句,“妈妈的,真吃亏死了,再不能让自己生病了。”然后又用无锡话轻轻怪我照顾人的功力退化了。我含笑说是,然后说姐姐也是病了,就娇气了呢。以前我照顾爸妈时,他们因为病痛的折磨,也是会怪我照顾不周到的。但那时,你还不停地说我会照顾人呢。姐姐听了不再说话,点点头睡去。半晌于睡梦中,突然用无锡话梦呓了一句:“小阿妹。”
我抬头看她的侧脸,在病房昏暗的灯光下,姐姐皮肤苍白透明,睫毛剪影浓重,虽然是病态,但却美丽不可方物。心里有潮水般的情绪涌动,眼里有泪水慢慢浸润,这一声小阿妹,是我7岁之前,在无锡老家时,她常牵我手,声声叫我的昵称。
我的大树,一直是我心灵的休憩之地。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枝叶繁茂,为我撑起一片天空。一直感恩上苍,给我这样的家人及庇佑,我愿来生,还有同样的家人陪伴。但那时,我愿换我来当姐姐和弟弟的大树,给他们一样的依靠和温情。
我的大树
网友评论